《到赤城去》

01


她看向星空的时候,朱阳决定表白。即使他心里知道,至少应该等到流星经过,气氛足够浪漫。但流星的尾巴划到哪里时,开口才是最合适的?她的额头,鼻尖,还是嘴唇?他拿不准,便干脆连流星也等不了了。

他不喜欢夜晚,也不喜欢星空,却总是愿意坐在这张破布毯子上的原因,本来就和流星没什么关系。她该知道的。甚至可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在开口之前,他看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闪烁了一下,好像流星从天空坠落,又好像火焰从哪里燃起。他在那一瞬晃了神。

“朱阳,我要到赤城去。”白鸿忽然站起来,拍拍裤子上沾到的草皮碎屑,对他说道,“你看完流星,把毯子扔了吧。太破了。”

她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就好像从小爱看星空的人不是她,给这张毯子的破洞上缝贴画的也不是她。朱阳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潦草地一把收拢那块沾湿了露水的破毯,小跑着追上去问:“赤城?为什么突然要去赤城?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胡说什么,我丈夫在那里。”白鸿转头冲他皱眉,好像很嫌他说话晦气。

朱阳觉得她疯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谁都没有离开过罗浮哪怕一日。她今年才十六岁,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怎么会有丈夫。

“你丈夫叫什么?”朱阳在荒唐中开口,“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

白鸿朝门卡站岗的值夜点头致意,脚步并没有因为思考他的问题减慢,语气也很理所当然:“李少君。他在赤城,你没去过,当然不知道。”

朱阳笑了,这个世界上没人会起三个字的名字,她分明是在开玩笑了。“哦。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去的,那儿漂亮吗?长翅膀的人一定很多吧?”

她也笑了,同样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倒没有,婚礼上只来了三个。”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宿舍区门口,朱阳知道,今夜已经错过了告白的时机。于是临睡前,他安慰自己,虽然他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但白鸿愿意和他开玩笑,即使玩笑是这样古怪,也算不错的进展。

至于赤城,赤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陷入昏梦时,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02


监察员在晨会时宣布了新一周的调动安排,朱阳没有听到白鸿的名字。

直到傍晚下工,他才听说白鸿真的要走。告诉他的人隐晦地暗示道,白鸿是得了那种病,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太阳穴附近快速转了两圈。

人人都知道的那种病,又叫赤城病。那种病没有征兆,也没有治疗方法,发病的人只有一种表现,就是极为坚定地临时起意,非要到赤城去。乐观的人相信,这是神启的一种形式,病人会在到达赤城后痊愈,悲观的人认为,他们只会被那片猩红色的天空吞噬,很快走向死亡。

“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李少君在赤城等我。”白鸿坐在收拾好的行李箱上,表情困惑地回答他有些失控的高声质问,好像到赤城去这个决定,就像晚上要多吃两个饺子那样简单,他实在有些多管闲事。

“你没有结婚,更没有什么李少君!你这是怎么了?要是我昨天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冒犯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大不必这样装疯!”其实他见到那堆行李,心里已经确认她真的得了赤城病,但还像将溺毙者抓揽浮木,嚷嚷着自欺欺人。

“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又怎么了。”她显然觉得他此刻在屋内的喊叫有些丢人,快走两步把门关上,转过身飞快瞟了他一眼,嘴里小声嘟囔道。

“我怎么了?”朱阳的怀里还抱着那张叠好的毯子,早上晾干后他就一直带着,准备找机会还给她的,说到这里他才忽然感觉到它的存在,于是作为泄愤,恶狠狠地摔掼到行李箱上,“我喜欢你!你还要装不知道吗?”

这表白实在太古怪了。但此时发生的怪事太多,在朱阳看来已经无所谓了。

白鸿和他一起盯着那叠被摔散了的破毯,沉默了一会儿,就像产生了无法理解的困惑,在自言自语一样:“我不知道吗?”

他几乎被气笑了。这算什么回答。

“但我有丈夫啊,赤城的李少君。”她很快眨眨眼,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你不能因为没去过,就说赤城什么也没有。也不能因为没见过我丈夫,就当他不存在吧。”

朱阳看着她捡起那块毯子,重新叠好放在桌上,显然没有把它带走的打算。此时他又做了一个决定,就像昨夜看着她数星星时,忽然想要表白那样。“好,那我陪你到赤城去。我向你证明,赤城就是什么也没有,李少君就是不存在。”

然后他一把抓起破毯,要将它塞进自己的包袱里去。


03


他们离开罗浮的第三夜,朱阳看见了一颗流星。它划过遥远的天空,短暂地照亮了赤城之上昼夜不变的红云。

赤城是旧文明的死地。纪元末发生的能源事故摧毁了它,逸泄的毒云像一颗无法摘除的肿瘤,永远笼罩在旧文明的墓碑上,遥远地溃烂着。新文明的城镇一向对它避之不及,生怕腥臭的红雨带着前度的诅咒一起降临。

赤城病,就是这诅咒的触须。也有人相信,那些非要前往赤城的人的确接受了某种神启,作为旧神选中的祭品,为新文明献身续命。人们对这种病的态度一向晦昧,从没听说过有谁试图拦阻或陪同,仿佛随着赤城病人的离开,他们就被毫不费力地遗忘了。

朱阳认识一个独生子得了赤城病的母亲,她便逐渐连有过孩子都否认了。周围所有人都陪着她一起实现这个谎言,随着年龄增长,他甚至怀疑这不过是自己小时候旺盛想象力的副产品,一个把梦当真的骗局。实际上没有谁得过赤城病,那个女人也的确从未生育。

夜林的冷风掠过,发出尖利的哨声。他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卷起坐毯,回头想看罗浮,却连微光的边缘也望不见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赤城病是真的,和他的困惑与恐惧一样。

“你在看什么?”白鸿的声音突然自他身后响起。朱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一甩,正好打到她腰上挂着的蓝弹枪。冰冷坚硬的金属弄痛了他,朱阳捂着突起的指骨,含糊道:“看看走了多远了。”

监察员在白鸿他们离开罗浮区时,破例给她配发了一把防身枪。人人都知道她得了赤城病,监察员却宁可把枪给她,也没有给精神正常的朱阳。这使他怀疑这把枪的初始用途,就是监察员给白鸿用来防范自己的。虽然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从小在罗浮长大,到底做了什么让上级产生了这种戒心,但他也认可,十六岁的少女白鸿,有一把用来防身的武器,即使枪管可能对准自己,也是对她有好处的。

“早点睡觉。”白鸿顺着他之前的目光向远处看了看,显然一无所获,于是转身往帐篷走回去道,“明天还要接着赶路呢。”

“我刚看见流星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只是她刚才靠近的温度正随着她的远去急速消失,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留住。

白鸿的脚步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笑:“那你趁着还没到赤城多看一会儿,那边的天上是没有星星的。”

余温彻底冷却了。朱阳遗憾地确认,不知为什么,她对夜星的兴趣,也被赤城病一并取走了。


04


两具光裸的尸体并排躺在湖边。衣服是后来脱掉的,在杀死他们之后。

朱阳没能从衣服的材质或口袋里推测出劫道者的身份。甚至对这两个体型明显纤瘦,皮肤苍白,眼睛比平常人几乎硕大一倍的行凶者,目的究竟是劫财还是杀人,他和白鸿都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你听见他们说过话吗?”朱阳把那堆衣服拧系成捆绳,费力地将两具尸体连在一起,他打算在另一头包上块大石头,沉进湖里去。虽然现在城邦间的货运都走地下旧文明时代的遗轨,各区域的监察员只偶尔踏出属地,两具怪异的弃尸依然可能会成为不小的麻烦。

“没有,我认为他们是哑巴。”白鸿回答完,重新低头寻找一颗未被使用的子弹。她坚持在刚才的混乱中,她只发出了一枪,另一颗子弹因为紧张并未击发,反而从脱手的弹匣中掉落了。每一颗子弹都有编号,如果因被过路人捡拾而杀死无辜者,即使概率微乎其微,她也很难接受。

“你不觉得吗,这两个显然是赤城人。”她又抬头瞥了一眼那两具被扎束好的怪尸,“皮肤这么白,眼睛这么大,就是长波光照射太久的结果。”白鸿指了指远处那片永远猩红的天空。

朱阳虽然觉得那不过是白鸿赤城病影响下的又一句疯话,但他也认可了这关于反常外貌来源的推测。“可能是离赤城很近的城邦……那里也有城邦吗?但为什么要建在那儿呢?”

“哈,找到了。”白鸿没理睬他的自言自语,举起这枚从泥泞的河滩挖出的出逃的子弹,“你瞧,我的确只用了一颗。我用一颗杀了两个人,对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我可能是个神枪手。”

子弹闪着蓝幽幽的微光。

“你不可能用一颗子弹杀死两个成年人。”朱阳坚定地反驳了她,“蓝弹的原理是定量释放杀死一人份的鹧鸪毒,运气好的话,一颗子弹或许能毒死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但不可能杀死两个这种体型的成年人。你捡到的那颗子弹,看上去可能是完整的,但毒素一定泄露了。毕竟上面给你的这把枪已经放在仓库很久了。”

“鹧鸪毒?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谁告诉你的?”白鸿疑惑地看向他。

“大书库,地下遗址的大书库,”他耸耸肩,“你们从来没好奇过那儿为什么不让去吗?旧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兴趣吗?”

白鸿显然从他的动作和语气里感觉出了一点轻视,于是很不服气地反问道:“哦?那你这么博学,一定知道旧文明是怎么回事了?”

大书库的遗物都是残页,其实并没有什么完整的知识。朱阳被她拿话噎了一下,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只好绕开话题道:“我总是觉得你们太没好奇心了。”这句话他从小和许多人说过无数次,但他们连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的好奇心也没有。他们永远按既成的规矩惯例办事,偶尔的改变来自监察员的公示。至于为什么改变,没人关心。

“你不信的话,把这颗子弹保存好,我们回罗浮后,交给监察员检查就是了。”

“回罗浮?那你拿着吧,我到了赤城,就不会再回来了。”她走过来把那颗蓝弹递给朱阳,果然没有弹出的刺尖,就像没使用过的样子。他沉默着摊开手心,意料之外的,是温暖的弹壳。

鹧鸪毒的保存和起效温度都是人的体温,因此包裹它的弹壳使用了特殊材料。暗淡的蓝光是持续低温燃烧的结果。但使用后的子弹,弹壳还需要保温吗?旧文明的后期一直与能源缺乏做着长期斗争,在普通的蓝弹上会这样铺张吗?他突然有点不确定了。

可如果不是白鸿的两发子弹击中了行凶者,他们现在为什么会变成尸体?

朱阳伸手扒开一具尸体的眼睛,然后又试了另一具。他被眼前的情况弄糊涂了,一时怀疑是自己对阅读过的记载产生了记忆错乱,或者那本书原来就写错了。

死者的瞳孔不是中了大剂量鹧鸪毒的针尖样。跟针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正常得好像寿终正寝。

“……白鸿,你说他们看上去是来杀我的,对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翻死人的眼皮,有些嫌恶地退了半步:“对啊,你想,要不是他们忙着杀你,根本没管我,我哪来的工夫上弹开枪?”

林枭的叫声从赤城的方向来,急切又诡异。


05


在那两具沉入湖底的尸体应当开始腐烂的时候,有一队自称从赤城来的骑兵,受李少君先生的委托,来保护和迎接他们到赤城去。

白鸿只花了半秒钟就接受了这件事,然后用一种“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看向他,这种眼神在之后的许多天反复出现,她对这件事倒很有耐心。

比李少君的确存在,赤城还有人居,白鸿确实已婚这些事更荒唐的是,这队骑兵的首领,明确地长着一对旧经记载过,却绝对不属于人类的翅膀。

实际上,朱阳不得不接受李少君、赤城等一切荒唐事的根源,就在于这对无法解释的翅膀。

他原以为这可能是旧文明遗留宗教的某种崇拜产物,像面具、首饰一样可以拆卸的装饰品,但在某夜他走错帐篷,误闯进骑兵首领那里时,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对翅膀的来源,来源于脊柱两边,血肉构成的,和腿脚一样的骨架。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白鸿第一次提起所谓李少君和她的婚礼那夜,说来了三个长翅膀的人,并不是顺水推舟的玩笑。居住在赤城的人,显然除了因为受到红色天空的影响,进化出了苍白的皮肤和硕大的眼珠,还出现了别的变异情况。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异?为了遮挡红光,屏蔽可能泄露的什么有毒物质?这根本说不通。

因为他格外虔诚的侍奉神,于是神决定给予他飞翔的能力作为报答?这倒是可以印在教廷刊发的福显宣传册上,如果赤城还有旧教廷的话。

从这队骑兵出现以后的每日,区别于白鸿的越发欢快,朱阳的精神变得越来越焦虑。他不断地陷入幻想和恐惧的拔河,怀疑赤城病或许根本就是种传染病,这才是一向无人阻拦、陪同患病者的原因,他们早就知道了这种病的运作机制。他无疑是无知的受害者,被传染了。

根本没有骑兵,没有长翅膀的人,甚至可能从蓝弹杀死劫道者那天,他就已经染上了。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英雄,被一厢情愿的爱情推搡着踏上死路,甚至偶尔怨恨白鸿不加阻拦的自私,怀疑她心知肚明地放任一切发生,或者很久以前就开始把他当作猎物和实验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他十岁生日,她送他的那幅星空油画开始,这是极有可能的。

神经过敏的咒骂过后,他又再次找回残存的理智。每天早晚一起出工,从大厨房相熟的好友那里揩多一点他最爱的杏渍海豹干,只是为了等待一场概率极低的赤城病,然后拉他一起去死?这太荒谬了。这样想的人,脑神经一定打了十八个死结。

但他的确不止一次地准备逃跑。赤城的人来接的是白鸿,他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现在她安全了,他回到罗浮去,照旧做回那个白天上工,晚上偷跑去大书库点灯的朱阳,合情合理吧。

可他分明知道,即使真的回到罗浮,他也做不回等流星的那个怀春少年了。他的正常生活,被这场赤城病引发的旅途,永远埋葬了。

他会在余生喋喋不休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继续向前,到赤城去。

该死的好奇心。


06


“你是怎么到罗浮的?”长翅膀的人忽然问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朱阳说话。

“我是罗浮人。我出生在罗浮。”朱阳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比李少君的三个字更长,他叫因神有意,是赤城教廷的高阶教士。“你呢,你又是怎么到赤城的?”

“我是奉天传道者,赤城是地上最后的国。”

朱阳对这答非所问的一句口号暗暗翻了个白眼,认为变异者的精神状态显然同他背后的翅膀一样疯狂。

“你可能出生在罗浮,但你不是罗浮人。”因神有意又开口道。

“是吗。那我也是奉天传道者,只不过你去了赤城,我去了罗浮。”他决定拾起疯子的语言来同疯子对话。

“那为什么来赤城?”

朱阳觉得他似乎真的没能发现自己语气的调侃,于是促狭地继续捉弄下去:“因为赤城是地上最后的国。”

因神有意赞同地点点头,轻易接收了这句被拒绝消化、原样吐出的回答。然后开始了一段不算长的沉默。

在沉默中,朱阳保持着看戏的心态,好整以暇地注视这位英俊教士的面庞,就像打量罗浮城里那些懒于思考的工人,他们从不计算怎样投机取巧缩短工时,只管按照指示一板一眼地完成所有事。因神有意和那些人差不多,只是被命运安置在赤城的教廷,改为听从所谓的天启而已。

在他再度开口前,朱阳捕捉到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赤色的光。他隐约记得在谁的眼眶里见过极相似的情形,却一时回忆不起。“赤城的孤儿很多,总是教廷将他们抚育成人。你会喜欢那里的。”

朱阳是罗浮唯一的孤儿。罗浮人的亲友关系算不上深刻,但从没有父母抛弃初生的子女。他是寄养在白鸿家的,据说是白鸿的母亲在门外发现了血衫包裹的他。于是经监察员决定,他成年之前都由同一夜得女的白鸿家代为照管。

索性罗浮的大多数人都很迟钝,他是孤儿这件事,除了朱阳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太关心。他想,这总是白鸿告诉外人的,不免有些恼火,但理智却明白她心里并没有歧视的意思,或者闲聊出来,也没有翻弄口舌的故意。朱阳深吸了口气,却被冷风灌进喉咙逼得咳嗽了两下,再开口时有些泪水涟涟:“我快成年了,已经能自己做工,不用教廷多管。”

“你误会了。教长希望你能来,言传身教。”因神有意从扣紧领纽的制服口袋里抽出一块丝缎似的布帕,抬手在他眼眶边按了两下,好像是替他擦泪的意思。

他稍微后仰躲了躲,看他又收回那块边缘绣着金穗和庄严纹饰的手帕,那块帕子凉得像冰,简直令他怀疑教士的胸膛里并没有心脏跳动,敷衍着回答道:“多谢,但我对指导别人怎么活着没兴趣。”

实际上,比起讨厌看管小孩子,他更不愿意在那位李少君手下做事:“你们不是李少君派来接白鸿的吗?他就是你说的教长?”

“现在的教长是游观乎天地大人。李少君先生是我们虔诚的信者。”

李少君。因神有意。游观乎天地。名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奇怪。反过来,朱阳又有些嫌弃罗浮人在起名方面循规蹈矩的平凡。

“你们赤城人的名字,随便起多长都行吗?比如……罗浮远道而来的英雄,九个字,怎么样?”他数着手指随口问。

因神有意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足够尊贵的话,或许可以。但名字是君主颁赐的,你没有权力决定。”

朱阳这才意识到,赤城人的名字长度和阶级地位有关。但这样一想,他便对自己短小的名字更不满意了。


07


在赤城外的国王雕像广场,他终于见到了李少君。

这个看上去至少五六十岁的中年人,颈上重叠佩戴着几层不同材质的教廷星项链,其中一根上还挂着只盛有红色液体的小瓶,和几个穿着同样长袍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来时,他只顾分别扫视那些陪客,完全没想到,十六岁的白鸿会嫁给一个这样老的丈夫。

甚至他来迎接白鸿的态度也显得十分怪异,好像不是和久别重逢的家人,而是来数点比较贵重的财货。在确认了白鸿安全以后,李少君更多的注意力,反而转移到了他朱阳身上。这亦不是审视情敌或是感激他的护送,而带着诡异的探寻和狂热。

他对这种注视非常不满。但白鸿依偎在那老头身边的表情又格外幸福,令他在闷堵中找不到一处挑刺的出口。她为什么会幸福,他根本无法理解,也难以说服自己相信。

好像她得的不是赤城病,而是李少君病。如果有这种病的话。

“朱阳先生,您能同雀儿一起到赤城来,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请一定要到我们家多住几日,在赤城留久一些。”他不知道这个“雀儿”算是李少君给白鸿起的爱称还是什么,自他们见面以后,他一直称呼她为雀儿。朱阳对这莫名其妙的改名极为反感,却无法冲一对夫妻自己之间的情趣指手画脚。

他很想转头就走,但又实在觉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认命,把白鸿毫无争取地拱手相让,太不甘心。况且一路奔波,人生第一次走出罗浮,只在赤城外远远看了一眼红色天空下高耸的尖顶侧影,便打道回府,很有些可惜。便不情不愿地和他们一起搭上地下轨车,在黑漆漆的沉默中往真正的赤城去了。

他们自称是旧文明最后的遗民,甚至用他们的话说,是最后的人类。这显然带着些赤城中心论的傲慢,傲慢到把遥远外邦的人都视作不同物种了。大概是那些偷窃掌握的旧技术、修补重建的旧设施给了他们“传承”的信心。赤城看起来,就像大书库的某些残页插画上绘制的那样,比起完全新建的、对旧文明的一切都毁弃逃避的罗浮,更像旧文明晚期的中枢大都。锈蚀却苦苦支撑,残破中艰难运行,在新生和偷生之间摇摆不定。

因为白鸿的事,他无法全心投入到新景象带来的冲击中,也可能是他明确的知道,对于这座尖利的城市而言,他确实是个彻底的局外人。至少在入城检查站卫兵举起的全身检查设备前,他对那道红光的惊慌看起来格外落后。

在仔细的检查后,卫兵们聚在那台设备的显示屏前,先是他们之间窃窃私语,然后因神有意走了过去,他又抽出那块给他擦过眼泪的手帕,在另一台设备上擦抹了几下。

朱阳疑心他们检查出了什么要命的病毒,或是罕见的疾病。但他又在恐慌和疑惑中强自镇定,安慰自己,这一套唬人的把戏不过是赤城人傲慢的另一佐证,认为外邦人总有些不同的毛病,这些繁琐的手续便是偏见的显化。

经过他漫长的有些紧张又无聊的观察,他暗自推定这些卫兵的名字至多是三个字,因为他们对因神有意戒备又恭谨的表情、双手递出报告的动作、和严密冗长的敬语。他们对同样接受检查的白鸿几乎毫不关心,所有人只在商议和争执他的结果。最后,似乎是因神有意做了某种担保,他被放行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带翅膀的教廷人要替他说话,显然旅途中他们并未结下什么深厚情谊。他没有来得及多做怀疑,因神有意转头向他道:“教长大人希望你能先到圣所去。”

其实朱阳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同他的上级如此密切沟通的,就像他这双大翅膀是什么通讯接收器,可以实时向遥远的游观乎天地大人报告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他看了一眼紧挎着李少君臂肘的白鸿,无论是刚才他在检查站出了丑,还是现在他顺利通关,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丈夫身上,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人可以变心得这样快吗?他的心情冰冷冷地沉坠下去。说不上是好奇还是赌气,他同意了因神有意代发的邀请。即使他对旧文明的宗教,以及这宗教在赤城的变种并不太感兴趣。

这个丑陋的老头,一定觉得白鸿是他衷心奉神的赏赐吧。可见神不过是个恶毒的瞎眼。


08


“你只有在圣所才是安全的。”这个不断渗血的高瘦男人坐在高台上一只巨大透明的瓶子里,看起来非常恐怖,而他平和的表情加剧了这种恐怖。

血已经浸满了瓶底薄薄的一层。

圣所的穹顶离地面很远,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或许是旧文明杰出的建筑设计,使得他仍能清楚地听见教长虚弱的声音。

“您怎么了?”所有人都被遣散了,他像单独接受审判的罪犯,孤立无援地进退失措,“您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

“我一直这样。”教长在瓶中点点头,“我用血和那里谈话。”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穹顶的天窗,从那儿望出去,便是永远笼罩在赤城上空的红云。

“这是什么仪式吗?”朱阳往后退了半步,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厌恶。

“我生来如此。和历任教长一样。”游观乎天地疲累地笑了一下,然后转移话题,“现在我们应当谈谈你的事。”

“我?我只是个普通的罗浮人。一个不大常见的孤儿,但我还是普通的罗浮人。罗浮人不相信赤城还有定居者,我们都以为白鸿得了脑病,我是陪她来的。”朱阳快速概括道,“我很快就会回去。”

“你来赤城的消息正在全城传播,应该回不去了。”

听到这句话,他骤然拔高了嗓门反驳,声音在圣所的墙壁间反复穿行,像旅途中听过的林鸟啸叫。这回他很清楚,是出于恐惧多于愤怒:“外邦人不能来赤城吗?我根本就不想进来,是那个叫李少君的人,还有你们教廷的人,非要拉我进城!怎么,现在又要审判处死我?我犯了什么罪?出身罗浮的罪?保护朋友讲义气的罪?还是轻信赤城人的罪?”

“你是神使,你的罪赤城无权审判。”瓶中人回答道,刚才尖锐的嗓音显然刺痛了他敏感的耳朵,使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甚至不知是不是朱阳的错觉,他的血因此流得更多了。

“神使?”他怀着慌张的歉疚,又重新压低了嗓音,“神使?我不信教,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神使是神在人间的化身。神不需要信教,信教是人该做的事。”

“不可能。”朱阳断然拒绝道,“你弄错了。神不是我这样的。至少……长翅膀的,长翅膀的因神有意比我更像,你……你不是会用血和神沟通吗,你也更像。反正不是我,我只是个外邦人。”

“‘他将从旷野来,与他来自外邦的女仆。到万国之国,叫虔诚者得赦,重建染血的城。他是世间唯一的纯人。’”教长显然在念诵某段旧典的预言,初听上去影影绰绰,细想却不过是和旧宗教的一切类似的牵强附会。

“怎么叫外邦的女仆?白鸿是我的朋友。纯人?什么叫纯人,谁都是纯人!这根本说不通!”他摇头否认道,“这种预言是不作数的,我怎么叫虔诚者得救,怎么重建赤城?我又不会治病,更不懂建筑!你弄错了,你去找别的‘纯人’吧。”

“赤城已经没有纯人了。”瓶中人回答,“罗浮更没有。你的确是唯一的纯人。”

他说完抬起手,点了点瓶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过来吧。”

朱阳反而倒退了一步,他本能地感到靠近这只瓶子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显然有别人听到了这声指令,殿外立刻走进了三个穿着长袍的人,兜帽沉沉地盖着脸,只露出一段脖颈,那里挂着和李少君差不多的红水小瓶项链,一言不发地向他走来。

“干什么?”朱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些人只管向他直进,像行走的绞架。“等一下!你说,你说,我听就是了!你想让我做什么?帮你骗人吗?行,我……”

他试图回头和瓶中人妥协讲和,教廷需要一个应谶的傀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但比起在异乡糊里糊涂地死去,活着总更好一些。他一向不是死脑筋的人。

“再往前一步。”游观乎天地又开口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忽然整齐地向前迈了一步,这次他绝没有看错,他们的眼睛里同时闪了一下红色的怪光。他想起来了,先是看流星那夜,白鸿的身上发生过一次,然后是和他单独对话的因神有意。

“这是什么!”他惊恐地指着那些人的眼睛,那红光已经褪去了,但古怪的感觉并没有因此消失。这些忽然走进来的人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对他过激的反应没有疑惑,连嘲笑也没有。

“这是我的声音。”瓶中人笑了一下,因为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都覆盖着鲜血,这笑容便显得格外恐怖。

“我说的是刚才那个!刚才那个你看见了吗?红色的,眼睛里那怪光!”

“你看,纯人是听不见光的。”游观乎天地点点头,“你只能看见我坐在瓶子里。”

“你当然坐在瓶子里!一个盛你血的瓶子!……我知道了,你一定有什么妖术,用你的血控制了他们!”他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领口,那些人挂瓶子的部位道,“血瓶!他们戴着你的血瓶!”

“我的血。”瓶中人重复了一遍,“白鸿,她也戴着我的血瓶吗?”

“她怎么会戴?我们是罗浮人,见都没见过……”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是啊,即使教廷真的有妖术,那白鸿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戴兜帽的三人中,忽然有一个从袖中取出一卷绳系的纸,向他伸手递了过来。另一个人道:“看看这个吧。”诡异的红光再次一闪而过。

打开后是几张叠起的文件纸,记录了一个叫陈雀儿的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大致经过,从哪里毕业,在哪里工作,总之是些他毫不关心的东西。他潦草地翻了一下,困惑地问:“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看见她的婚姻证明了吗?在倒数第二页。”第三个人开口道。此时高台下的三个兜帽教士,就像是瓶中人的某种怪异分身,连说话的语气都和他一摸一样。

他翻到那一页,哦,丈夫那一栏分明地填了李少君。这场婚姻亦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

“……所以他要叫她雀儿。白鸿!她一定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要……”他嘟囔着,又往后翻了一页,立刻僵硬地愣住了。

那是一张和白鸿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的杏眼,一样的眉间痣。但这是陈雀儿的死亡证明。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已重启。继任初始代号:罗浮-1792,原名白鸿。”字上盖着一个方章,框里是三个字,已激活。


09


神赦庆典将从下午开始。

窗外的歌声高唱着“凡信他的,都将受到神的救恩”,拥挤的人群周围,十步一岗地站着君主的卫兵,他们比一般人身材更加高瘦,皮肤苍白,眼睛硕大,模样就和来赤城时,他和白鸿杀死的劫道者差不多。听说那是因为他们随侍君主,要最大程度地减少教廷干扰,因此长期服用抵抗药物的结果。

“神使,山师王君已经到前厅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侍者忽然开口道。不用回头看,朱阳也知道,那人的眼睛一定闪过红光。

山师王君是现任君主的次子,赤城王室和教廷的关系可见一斑。神使到来这件举国同庆的事,教廷极尽渲染,王室却只派遣了一位无甚头衔的闲人过问。

他显然和王室的其他人一样,都在服用那种使人模样变形的抵抗药物,但因为王室成员长期以来接受的改造远少于普通人,他的皮肤和眼睛特征并不算特别明显。“听说你是十几年前教廷逃走的那个女人的孩子?”

王室对改造的事是最清楚的,因此既不信什么预言,也不会真的把他当作神使。“我们一向知道教廷秘密关押了……关押了你们这种人,没想到是真的。”

“关押……关押了谁?哪种人?您说我是谁的孩子?”

山师王君递给他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缎带上绣着王室纹章。这大概就是他此行为表拉拢之意,小小的问路投石。“没有改造基因的……的……”他顿了顿,大概很难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最后使用了教长称呼他的那个,“纯人。”

“您是说,还有别的……像我这样的人?”朱阳的脑袋嗡嗡作响,外面的赞歌令他更加难以集中精神。

“现在应该没有了吧。有的话,教廷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带你回来?”他皱了皱眉,“如果你母亲已经过世,那你就是最后一个。”

“我没见过我母亲。我是孤儿。”他解释道,“是罗浮人把我养大的。”

“……赤城人大都视外邦为仓库、饲厂……外邦人在受拣选之前,不能被称作人。”山师王君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偏向,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纠正他的语法错误而已。

“基因改造程度大到什么地步不能被叫做人?难道除我之外,都不是人么。”他冷笑一声,“我是‘纯人’,赤城人是人,外邦人不是人。你们的语言真是难学。”

“你听起来像是地下议会的解放家。”山师王君笑了,“纠正定义人是他们最看重的议题。”

“那赤城还不是彻底无可救药。我应该给他们献花。”

“赤城没有花,”山师王君抬手指了指窗外猩红的天空,“外邦送来的半日就会枯萎。价钱又贵得离谱。你最好换种实际的鼓励方式。”

朱阳看向他:“你听起来像是地下议会的支持者。”

山师王君耐人寻味地笑着,模棱两可地反问道:“是吗?”


10


白鸿披着那条从罗浮带来的破毯,困倦地倚坐在炉火边。他在圣所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即使现在接来了白鸿,依然空旷得怕人。

他用神使的权力从李少君那里夺回了白鸿。她将被作为预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个来自外邦的女仆,名正言顺地永远陪在他身边。

游观乎天地显然并不介意他索要的这点报酬。

房间里厚重的窗帘盖住了所有窗户,只要不看见外面猩红的天空,他们就好像还在罗浮。没有所谓的赤城之旅,没有李少君,也没有教廷。

“白鸿,我突然很想吃杏渍海豹干。”

她半梦半醒地答:“白鸿……谁是白鸿……那是罗浮的特产,这边又没有海,运过来很贵吧。”

朱阳轻轻坐起身靠近了她:“但我们现在很有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没有回答,于是他在烛光下盯了她一会儿,从她逐渐闭上的眼睛到她的嘴唇,颈项,被破毯包住的身体,又慢慢挪回她的眼睛,喃喃自语道:“游观乎天地说,如果不让你接受新的指令,你只会越来越像陈雀儿。毕竟你一开始就是那个老头订购的。激活了你的赤城病,你慢慢真的会变成她,跟她一摸一样。”

朱阳把脸颓然地埋进那块毯子剩余的部分,闷声道:“你不是真的爱他,你不懂。”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纠正道,“但这不是你的错。”

游观乎天地把她叫回圣所的时候,建议他重新制定一套行为模式,譬如修改她的情感倾向,消除她在罗浮的记忆,再次爱上星空,完全成为他的伴侣,甚至连李少君的记忆也可以一并修改,让他相信自己从没有结过婚,只是个工作了半辈子的老光棍。

他拒绝了。他不能在来到赤城后变成真的赤城人。

于是他格外珍惜和白鸿在一起的时间,不断重复他们在罗浮的旧故事,希望从逐渐显形的陈雀儿的雾气里,抓住那个属于白鸿自己的幻影。

他需要白鸿,就像绝望的赤城需要教会。

在进入昏沉的睡眠之前,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在瓶子里怎么游观乎天地,这真是个残忍的名字。”


11


三十年前。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

“你为什么流血?”笼子里的女孩看着瓶子里的女孩,反问道。

“不知道。”女孩白色的教袍已经被血浸透,每日都有人来取走瓶中的血,分灌到那些圣瓶里,到奉神日赠送给虔诚的信众,“他们说我的血可以供养赤城。天能听到我的话。”

“那你能吗?”笼子里的女孩慢慢挪近,紧贴着锁住她的栏杆。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她能通过这只瓶子控制瓶外的所有人,笼子里的女孩问了太多她答不了的问题,于是她用手指点了点瓶壁,希望她像那些听话的人一样闭嘴。

“你能从瓶子里出去吗?或许外面的人可以治好你的病。”她似乎可以反抗来自她的声音,或者是根本没听见。她的眼睛依然是乌黑的,没有闪过任何反常的红光。

“……我不能。”她的回答令自己感到气馁,好像她是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能做的蠢货。

“我知道。”笼子里的女孩点点头,充满同情地从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努力向她这里够了够,似乎想隔着瓶壁触碰她,“你也被锁住了。和我一样。”

“我和你根本不一样。”她往后缩了缩身子,好像女孩隔着瓶壁都能烫到她,“大庆典时我可以坐着花船游遍赤城。你呢?”

“真的吗?外面是什么样子?”

“外面?外面有很多人,他们呼喊我的名字,向我唱赞歌,祈求我的赐福。外面有红色的天空,黑色的街道,反复坍塌又反复重建的高楼……外面……也就那样。”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其实她并不很喜欢赤城,讨厌和自己的血同色的天空,它好像一张永远贪得无厌的嘴,将吸干她身体里每一滴还在流动的血。

“那……那赤城外面呢?”女孩感觉到瓶中人的沮丧情绪,立刻移开了话题,“赤城外面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好像是蓝色的,但我看不太清。你知道,血总是流到我的眼睛里。”她的脚趾已经浸在瓶底的血水中,浅浅地盖过半个指甲。

“没关系,”笼子里的女孩安慰她,“总有一天,你和我都会出去的,到赤城外面的世界去,到红色天空追不到的地方去。”

她看着瓶子外的她,她们的倒影重叠在瓶壁上,交汇成一张模糊的脸。每一任教长都有自己的“朋友”,“朋友”无法听到她的指令,“朋友”有一颗独一无二的真心。“朋友”将永远被关在圣所地下的监牢里,陪伴她的教长走到生命尽头。

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的答案。

她忽然希望,这个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可以离开监牢,离开赤城,替她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她再也没有朋友。

希望她做她不流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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