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遇重却难任新添愁寂 澄云连月色旧识解语》


在南方某家中等旅社里,三月暮春时候,下午两点多钟,掌柜正翻着账本,向一个穿素面薄夹袄袍的年轻男子说话。他脚边竖着一只边角磨秃了皮的行李箱,显见里头装了不少东西,几乎要挣裂面上两枚搭扣。这面相清秀的书生也早有预备,手里正拿着一卷捆绳,要给这胀肚的皮箱上二层保险。这半月的房费刚已结清了,因近来政局不稳,城里人都躲去乡下看风,旅社的生意大不如前,掌柜便极力劝说那年轻人再多留一阵:“你要履新的毛织公司就过三条街,比这儿离更近的只有月宫旅社,那边楼下却是舞厅,一到晚上吵得睡不着觉。老弟你在这里住了几天,我也看出你的脾性,并不爱打牌凑热闹,我这里虽然陈设旧了些,论清净写意,真比那儿强得多。你再想想,原先算你一天一元,要觉得能商量,一个月折二十我也愿意。”掌柜肯做这样让步,自然是因为那青年实在省心,比他隔壁天天砸杯摔碗的野鸳鸯、过走廊一屋子成日烧烟的赌鬼,省心不知多少。又兼他年轻脸皮薄,短缺给他夜宵,午饭比旁人少些肉菜,是从不吵闹的,房间隔两日再去打扫,也只说谢谢,腼腆得很。住本家旅社,可见囊中并不阔绰,月宫要两元一天,且多是楼下舞女另做生意的场所,总订满的,价格上难以腾挪,因此掌柜做此番提议,确引得那年轻男子很是动心。


他叫杨世钦,去年底刚从学堂结业,本来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却不巧家中突遭变故,寡母急病去世,未留下什么遗嘱。兄长久订的婚约却正要履行,那空出的两居室自然是当作婚房。虽说清楚了其中一间是他可主张的权利,但住了不多时,便觉出寄人篱下的尴尬来,于是任兄嫂如何挽留,他都执意要去别处碰运气撞世界,不肯再看家里脸色。不久前兄长来信,说明新嫂已经怀有身孕,那家便更回不去了。在学校时他为生计,常兼做小先生,假期不是处馆教书,就是学堂监督,已在“为人师”这件事上做得厌烦,因此毕业后有人请他去做国文教员,他都推拒了。但象牙塔外的俸金却并不好领,循着报上刊登的招聘广告他一一去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对方态度总是客气,行动上却果决得很,没有一家进展。连续碰壁了几十场,他才摸出点门道,和教员类似,其余行业也大多是熟人介绍熟人,眼下哪里都在裁工,生面孔要挤进去,光凭热心肠是难受接纳的。他从前一向看不顺眼遇事便大谈托人门路的俗客,但开销一日紧似一日,便也不得不咬牙妥协,向从前因教书认识的有能为的几家投去求救信,期盼谁的顺风车能捎他一程。当然,他自诩这些信件也是经过拣选的,对象大多是相处愉快、品行经他考量的达老清贵,这橄榄枝并不随便递到什么人手上。很快,一位女子蚕业学校的校长便向他推荐了本地最大毛织公司的差事,杨世钦在那女学堂教书时,因行动谨慎、言语规矩很受好评,最后虽然推辞了校长的极力挽留,私交却还尚可。于是他拿着这封保举,很快便在毛织公司入职了。


那边允诺他一个职员宿舍,和这次新来的两位同僚合住,其中一位开诚布公,说明自己夜鼾沉重,且患了一种遗传毛病,睡梦时容易呼吸骤停,他祖父和叔父正因此病去世,希望合住的舍友能伸出援手,在他鼾声停止时摇醒他救命。杨世钦听了这番话,实在不想今后夜夜为活人横死揪心,嘴上答应完,就立刻着手在公司附近寻找合适的租处。无奈离得最近便是月宫舞厅楼上的旅社,那边是不愁租客的,开价也不合情理,大概只有急色鬼乐于接受。出门时却碰上另一位来问价,原来那个也和他抱持一样想法,不愿睡觉时担负谁的性命,两人商量着各出一半,在月宫合租,这样分摊,价钱便也能接受了。但合租究竟是合租,需得让渡一部分自由出去,眼下这里的掌柜肯压价,杨世钦自然犹豫起来。


这时楼上下来一个戴袖章的矮子,边走边打哈欠,掌柜一见到他,立时堆作笑脸逢迎道:“段警官,昨天休息得怎么样,厨房说上午送点心,您还没起,又值班受累了不是?”这穿着规矩板正的矮子平日里在走廊,他也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他在警局做事,叫段有华,又听对门几个抽大烟的闲聊,说这家旅社原兼营两三个私娼,其中一个和这位段警官来往紧密,因在任的官僚没法明目昭昭地冶游,只能在私娼门内吃酒打牌,避人耳目,旅社便同他两相照应,别奉优待。“刚结了井里投毒的那桩案子,局里放我一天半的假,昨晚喝庆功酒,弄得迟了,早上索性没起。还是窗外燕子回巢,中午热闹起来,才赖不住,想着该出门对付一口。”段有华说着,又见杨世钦收拾了行李,一副要搬走的样子,顺口搭话道,“恭喜你啊,听说已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你搬来那天我就知道,像你这样体面的青年,又有真才实学,不过一时落魄,得意的时候很快来到的。现在往哪里搬呢?我认识几个做卖家具的,价钱很好商量。”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那掌柜却热情地抢话道:“杨老弟不走呢,却要在这里长居了,把东西收拾了,搬到东走廊末向阳的那间去,他现在这间紧窄又西晒,到夏天要嫌热的。中午我叫了眉山饭店的元宝肉,还两样小菜,那边的中菜案是原来王府的老厨司,煎炒烹炸没有不好的,刚送了来,我事忙,还没来得及用,要是您二位不嫌弃,可以去我房里对付一口。”


东走廊末那间比其余的单屋都大,听说是还没改作旅社前,这处房产的旧主人做书房的。因南方天气的缘故,请人把书房的窗户做得格外敞亮宽大,以防书箱里的宝贝因通风不足发霉生蛀。先前过年清扫时,他路过看了一眼,的确光线明朗、陈设也都是很像样的。原有一个家资富厚的阔财翁长包着,用作旧友间诗社聚会,最近听说在乡下病故,这屋子便空余出来,没想到掌柜为挽留自己,能出让这份便宜。


“这倒巧,我原是想吃眉山饭店的扒三样,听说元宝肉要提前订,每日限量的,本来因起得晚了,不敢想的。没想到能在掌柜这里蹭到口福,真是好运气。”掌柜见杨世钦没有反驳,知道这单生意已经做成,便喜笑颜开地走过来拎起他的皮箱,边抬手将他们往内帘让道:“段警官是行家,那边的元宝肉因要吊一锅秘制汤,费几只鸡几只鸭几只肘子,以及鲍鱼海带之类,份数做不够便要浪费材料的,因此攒了订单,到日子才做。我这单昨天刚订,正赶巧,今天就开炉。你们先吃,我楼上还有点事,忙完再来,千万别客气。”


杨世钦还在犹疑这是否不合礼貌,段有华却已先答应着推他掀帘进内屋了,边走边道:“你是新来这里做事,还不知道眉山饭店。不过你现既在胡氏,眉山就在对街,月宫舞厅旁边,你们公司聚餐,总少不了去那里的。那家的西餐是天津起士林下来的著名好手,做中菜的是信王府老掌灶,全是精秘不传的手艺,跟那些寻常大饭庄没得比。你吃了就知道。”杨世钦只好附和着跟从,看着他把桌上食盒打开,自己去洗两副干净筷子来。他对吃东西原不抱有特别的兴趣,平日里也只吃个半饱,维持生活必需消耗而已,但食盒一开,的确有极诱人的香味,再下箸时,嫩肉松软,应手而碎,连他这样外行也能识货。


段有华吃得津津有味,几口下去解了馋虫,便有旁的精力和杨世钦说起另外的闲话:“你既是正经学堂毕业的,怎么不留在那边谋个差事?开馆做先生,学生教得多,总有成器的,还愁没有做官的路子?公司的文员司事,大多是职业学校肄业,顶天混个副经理,遇到你这样学历,一般的公司还不敢招,何苦在这里蹉跎?”


杨世钦碗里还有小半,却已经八分饱,不想再填,听他这样问,顺手放下碗筷道:“不瞒您说,自十几岁上父亲去世,家里不宽裕,开门授徒做小先生已把冷板凳坐烫了,再不想做教书工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旧的、新的,反反复复已没有兴味,只想换换空气。大概我达不到董仲舒专精一思的境界,宁可在俗世浮沉。若实在水性不佳,到将淹死时,再回岸上,恐怕才能死心认命。”


段有华道:“我也是随口说的。我们这种人一辈子苦于没文化,一向只和些杀人放火的流氓混混来往,碰到你这样有学问的好青年,前途光明,满心里只是羡慕。当然人各有志,不能硬逼着嗓子好的去当歌星,还得看自己的意愿。不过你怎么去了胡氏呢?”


杨世钦听他这样说,好像对自己将去的这家毛织公司印象不佳,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只如实答道:“之前教书时认识一位校长,是他推荐我到胡氏做事的。上周我去报到,才知道总经理是他的女婿,我想那位校长人品很好,他挑选的女婿大致也错不到哪里去。”


段有华道:“你认识的是唐校长吧。唐家在教育界耕耘几代人,听说口碑是不错的。这一代却只有两个女儿,听说小女儿还出国了,继承家业是没希望的。大女婿不得不招赘,胡氏挂他的姓,也是因唐氏不能在商界太显扬的缘故。正经男子汉,谁肯做裙摆镶边,都是没出息的软骨头。唐校长再挑拣,不过在软骨头里挑一具勉强成形的,能成器到哪里去。”


杨世钦因刚就职,对经理的背景八卦不甚清楚,不好妄发议论,只好打着圈道:“现在男女平等,倒也不非得因循旧社会那一套。有时爱情发生,女方家族兴旺,有富足的父母兄弟,男人却出身贫寒,尚未显名,难道要秉持门当户对,把爱情抛弃吗。那也是自苦的偏见了,不好一棒子打死吧。”


段有华道:“爱情?我活了快四十年,倒不知道爱情。男盗女娼盖一床被子遮裸体,给那被子起名叫爱情。填多少精贵蚕丝棉絮,绣多少漂亮鸳鸯蝴蝶,不过一条盖烂事的被子。”


杨世钦看他一筷子戳进一只鹌鹑蛋,筷底触上碗面,把桌子都震了一下,可见这番话他讲得怨气,心里不免嘲讽。在娼门里找爱情,本来就是水中捞月,自然没有结果,找多少年都一样。自己在此事上的品行不过如此,反诬赖别人男盗女娼,真是贼喊捉贼。当然这些话只可腹内盘桓,说出来是很不礼貌的,于是面上只宽慰道:“段兄成家没有?爱情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叠被铺床、对坐说小话,也当然是爱情。不要如此悲观嘛。”


段有华道:“成了的家也能拆伙,只要有人扯着爱情的大旗,便能登堂入室,把婚书当作废纸。我是这所谓爱情的受害者,绝不能做信徒的。”


原来段有华年轻时因工作缘故,铺盖卷大半个月才有空带回家洗一次,妻子竟和他每天遣去送值班口信的一个跑腿差役看对了眼。这事瞒了两三年,直到那差役结婚,急于摆脱他妻子的纠缠,向他告发,方才水落石出。闹到这地步,段有华是无法当作无事发生,苟且忍耐的,但因男人虚无的英雄主义作祟,还把小家庭的资产全数赠予那位前妻,自己净身告别情场,今后只在花钱的被窝留宿,再不想成家的事。杨世钦听了故事原委,感慨果然凡事因果,段警官对爱情的偏见,也是合乎情理的,便向他劝解道:“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人,有德行好的,就有品性坏的。段兄也不必因一次遇人不淑,便认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心肠。我一位表叔公,年轻时便看破红尘,去广州某个寺院出家了,到六十岁上时,却遇到一位日本来的女香客,最后竟还俗成就一段姻缘。如今我两位表叔都在日本留学了。可见爱情的发生和身份、年纪没有关系,老天爷自然给你安排好的,段兄堂堂正正做人,不愁没有识英雄的慧眼。”


说到婚姻爱情,杨世钦心里却压着另一桩事。他去胡氏报到时,经理因是熟人介绍,没有多加刁难,只问了些基本的个人情况,填报到表时到婚姻一栏,直接代写了“已婚”两字,只说本公司因不久前连续几桩未婚职员携款潜逃的案子,是不招收家庭不稳定者的。论理,杨世钦听到这条就应说明事实,辞职走人,但因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倘使现在拒绝,不仅拂了唐校长千里外的好意,后面渐渐连房费也不知要从何处筹措。好在他认为这婚姻与否,本来和业务内容无甚关联,纯粹出自公司管理人一些由偶发状况总结出的偏见,他究竟有没有太太,经理和同僚们也无从考证。因此在这事上撒谎,并无伤大雅。这当然是杨世钦自己的开脱,无论如何,他总要这份工作的。


但他鲜少因谋私利撒谎,一向秉承“目不妄视,耳不妄听,口不妄言”的君子之道,现在心口不一,夜里连发两天噩梦。在本地没有可以相商的朋友,新认识的同僚天然又是职场的竞争对手,这堪称机密的事更不能分享,因此段有华反问起他的婚恋状况时,他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不怕段兄笑话,我原是订过婚的。八九岁在家乡私塾上学时,我老师做媒,和一位旧藩台家的孙小姐定过亲。那时我家虽是贫士家风,门第上的确高攀,但那位小姐的母亲同我母亲是表姊妹,关系很好,于情理上是合宜的。后来我一路求学,听说她父亲在国民政府出任教育部长,早已续弦了。此时再上门谈婚约的事,便有些无耻了。因此去年尾我母亲故世,我便托人把订婚书还回去,这桩门户悬殊的婚姻就作罢了。眼下是分明的独身。”


他向段有华讲的故事是真假参半的。少年时因母亲的缘故和那位小姐定过亲是真事,但那边一升迁,便早早托了做媒的老先生来当说客,愿意花费一两万毁约。那时父亲已经过世,事情是兄长去南京办的,婚书奉还,为表歉意,这位担过虚名的丈人还给兄长在江苏教育总会谋了一个领空饷的闲职。这都是近七八年前的旧事,但因门第被退亲,在他当年看来是难以启齿的,又兼在蚕业学校教书时,唐校长很有替他做媒的意思,他便谎称婚约尚在,以逃避保媒拉纤。大约唐校长还记得此事,认为时隔几年,他理应已经履行了婚约,因此便以有家者的身份将他介绍给胡经理了。


段有华道:“老弟你却把我弄糊涂了,刚才说男女平等,不应以门第评估爱情的难道不是你?怎么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却要推却好姻缘?”


杨世钦谎话被揭,只能再编一个谎去弥补:“我这婚约本就是旧社会的残余,和那位小姐根本不相熟的,谈不上爱情。我自己贫苦,难道还要厚颜抓着无辜女子陪我受罪?人家既有发达的好命,是该放手解脱的。”


段有华道:“你嘴上说得如此大方,怎么表情却一点不见放松?可见是假解脱。”


杨世钦道:“段兄别误会,我发愁为的是另一件事。那位唐校长以前知道我婚约的事,这次荐任,便把我当作有太太的人介绍在胡氏。没想到那位经理近来却颁了一条新章程,要辞退未婚职员。我退了婚,哪里有太太呢?因此为这事发愁。”


段有华道:“这是什么道理,去年裕生纱厂搜身女工的事情,闹得上海工潮。今年政府刚发了布告,禁止厂主、店东随意破戒弃约解雇劳工,他要以这个理由辞退你,你尽管去工会,那里不管,你来警局投诉。现在美货倾销,经济状况这样差,怎么还折腾自己人呢?”


杨世钦知道他不过是出于义愤,对解决问题并没有什么方法,只好附和着点头,说了些有事一定再联络的场面话,收拢碗筷,这顿临时的饭局就算解散了。


第二天是正式入职,胡经理不在,带他参观办公区和厂房的老何顺便通知了他周末在眉山饭店,胡经理做东,包了一个整厅要欢迎新职员的事。特别强调要职员们带上自己的先生太太,说彼此见个面,交朋友多照应。这便使杨世钦焦慌起来,虽然撒一个太太急病有事的谎或许可以逃过一劫,但听老何的意思,胡经理已经做了把这类聚会形成惯例的准备,要想不被辞退,太太是非得无中生有不可的。


眼下这糟心事竟全出于几年前因好面子对唐校长说的一番瞎话,不能不说是作茧自缚。杨世钦熬到下班,只觉得脚步虚浮,脏腑沉重,心里知道应该做点什么补救,却想不出该往哪里去,要做什么法。因此挟着公文包过马路时,明明听见东洋车上铃铛的脆响,也瞧见车夫蓝色的号衣朝他的方向冲将过来,脚却很不听使唤地照样往前,直把那车夫逼得一趔趄急停,立时横眉竖目地要骂出声来。


他这时才醒过神,只连连道对不起,耽误了车夫生意,却不想那车上的主顾摘下皮帽子,先向他打起招呼来:“世钦兄!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杨世钦原本看样貌并没想起他是哪号人物,但他一开口,立刻便被这股独特的气味提醒清楚了。他本名王书云,在家排行老四,上学时比杨世钦低两级,在他任社长的话剧社认识,论样貌,虽做不上男主角,分配些花花公子、纨绔少爷是可以的,因他出身富裕,举手投足很有点气派,但他却有一个口臭的毛病,虽时时含着香糖遮掩,只是把纯粹的臭气混杂成一股难以分辨的怪味,惹人嫌的程度并没削减多少。所以社里有几个刻薄的女学生给他起了“夜壶王四”的绰号,虽然恶毒,但却是很形象的。他遭女同学的厌烦也不单因生理缺陷,只在话剧社,就至少有四五个学妹向他告发过王书云投递的情诗,信中言辞越恳切,便越令人对浑浊的口臭印象深刻。但杨世钦的性格是不大肯和人结仇的,王书云示爱无果,也并未有什么进一步出格的举动,因此这些事他没多做处理,也没往外讲。


此时王书云已经从东洋车上下来,给那车夫结了五角钱,看车夫立刻喜笑颜开的表情,显然是出手很阔绰了。市价跑上半小时也就三角钱,这车夫的脸上连汗都没有,可见并没出工多远。“学校现在放假了?四少爷怎么想起来到这里玩?”四少爷当然也是同学们之间给他起的一个诨号,但意味却比夜壶那个尊重许多,想必王书云是爱听的。


“世钦兄还不知道我么?我原不是读书的材料,在学堂里也不过混混日子。家里看我实在不成器,干脆叫回来习业,那边就不去了。”王书云说着从西服口袋里翻出一枚贴皮的名片盒,捻出一张圆角的硬纸片递过来道,“现在家里学做点事。”


名片上印着“王书云,字正先,时祺房产公司经理”。他早听说王书云家里是做地产的,在上海都有出租的街面商铺,业内很有名气,但他刚履职,名片还没来得及做,并无法回敬,只好干巴巴收起来道:“我新到这里,就在对面胡氏毛织公司做事。”


王书云道:“是吗?我原以为世钦兄是要进教育部的,去年不是听说法政学堂短缺国文教员,系里推荐了你么?当然,胡氏也是很好的,胡文绪是唐之亮的大女婿,在这里积攒两年,经他推荐再回教育界也合适。”


如今出来做事的人,对什么行业具体操办哪些事未必清楚,但一方水土上的裙带却都能历历分明,实在不能不说是时代的荒唐。杨世钦已懒得同他辩解,只敷衍道:“我的能为,不过勉强替小孩子开蒙而已,往后是力所不及的。不要说教育部,现在连胡氏我也难待下去了。”


王书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胡文绪刚开工就给你穿小鞋?你放心,我虽然年轻,在这里却还认识些有体面的,一定替世钦兄出头。”


杨世钦眼下已经六神无主,感谢了王书云的好意,便把事情的大概向他简要阐明,当然,关于订亲又解约的旧事,仍是与段有华一样的说辞。王书云听完,却松了口气道:“我以为是多大的事,这还不容易。叫局时候,随便挑拣一个年纪样貌差不多的,议定十五二十元钱,哪有不愿意的。你要怕在公司里碰到叫过的熟客,那多跑一趟,亲自去远一点的妓馆,找一个还没开苞的,她养母大概要敲一点竹杠,但买个心安也不亏。”


杨世钦不是不知事的年纪,兼做教员时也陪席吃过花酒,但绝没有做过狎客,婚约在时他自以为是有主的身体,不能任性沾染玷污,婚约解散,对娼门女儿那些因财色所伪装的热情更提不起兴趣,因此听到王书云的提议,只是撇嘴摇头:“要我和那种女人挟臂搂腰地装腔,这工作不如不要。倘使被人揭穿,那更脸都丢尽了,不行不行。”


王书云见他只是清高,又道:“你也太小心,难道邻座吃口饭还能教你染上梅毒不成?正经女人,谁肯假扮别人太太呢?要还在话剧社,你有这烦恼,或许知道你品性的热心女同学肯帮这个大忙,只当演一出实景文明戏。但现在时间紧凑,哪里寻这样知根知底的清白人?你要实在不愿意,这样,对面月宫舞厅里的舞女,你可以问一个试试。那里总不是妓馆,你的面子也可以保全。”


这时天色已有些晚了,对街月宫舞厅的招牌霓虹灯先闪了闪,然后全然亮起,把艳红色的灯光洒在街面和行人身上,王书云见他还在发呆,催促道:“快走吧,月宫的舞女席一到点是全空的,你再犹犹豫豫,难道指望周末喜鹊给你送一个织女来?”说着便一面挽着他,一面拖拖拽拽向舞厅去了。


门首悬着一张巨大的舞女宣传海报,身材健美,肤色棕黑,穿得十分清凉,下面牡丹花簇拥着四个变体艺术字“月宫玉女”。两个臂弯搭着手巾的门童替他们拉开玻璃门,其中一个对王书云堆笑道:“王老板来了。”王书云向他点点头,他是常来月宫的,晚上不在妓馆,就在舞厅,在门口碰到杨世钦是意外,到这儿却是本有的计划。


走进去穿过一间敞厅,便能听见另一道门后乐声悠扬,越走近便越能闻到浑浊暧昧的芳香。待王书云把门一推,灯光顿时幽艳起来,里面满场都铺着彩色磨砂玻璃地板,音乐台上装置一个巨大悬空的发光月亮灯饰,乐师都是菲律宾人,奏很纯正的爵士。舞池已经有些拥挤了,一对对握手拥腰,在池内回转翩跹,看得人眼花缭乱。杨世钦只觉得心慌气闷,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王书云却很如鱼得水,将他架搡着穿过迷离的灯光音乐,游荡摇摆的手臂和腰肢,灵活地转了几个弯,便带他到了角落一张空桌面前,这地方正对着舞女席,一坐下来便能看得十分清楚。这时茶役走过来,王书云做主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凑过来道:“怎么样,这位置不错吧?”虽知道他是因乐声嘈杂才打破距离,但嘴里的难闻气味实在令杨世钦皱眉。


“看来四少爷是常客了,同这些舞女也很相熟吧?”咖啡一到,他便举起杯子,把口鼻罩在里面,做一个隔绝的保护套。


王书云道:“熟倒也没有,烂污事却知道两件。你看那边穿红底丝绒旗袍、肩上绣白梅花的,她原来演电影,后来跟着大老板做投资生意,亏得不像话,才知道上当受骗,但那老板已经跑路,要债的只能登她的门,事情见报,电影拍不成,账却白纸黑字赖不掉,这才下得凡。《爱情与黄金》、《美人关》……有耳熟的没?”


见杨世钦摇头,他便不再解说这个落魄女明星,指向舞池里另一个穿金色裸背礼服的女人道:“你别看她现在这样西式,原先在燕子窝里是以小脚出名,专吃前清遗老的。那时她卧房里净挂对联字画,落款张翁李翁司马道台,有初到妓馆不巧点中她的年轻人,便非榨得眼底发青不可。果然舞厅一开,她便按耐不住改头换面,要把十几岁上挨的饿全吃回本来。”


杨世钦见那女人转过脸望向这儿,忙慌慌张张一缩身子,生怕她借着灯光用那双猎艳的鹰眼挑拣出自己,又道:“她既缠过小脚,怎么能跳得了舞?”


王书云道:“她某个干爹替她找来一位德国医生,做手术在床上精养了半年,走路看不大出来,跳舞只略过那些节奏快的,一般的曲子比没裹过小脚的还跳得好呢。”


那做举人生意的舞女妆面果然很浓,经绚丽的灯光一打,更显出衰老的疲态,大概三十岁总是过了的。他还在这里感慨,王书云已又转向别人的绯闻,说某位曾是《时报》主编的夫人,因对跳舞热爱太过,丈夫不能理解,竟登报以善妒为名休夫,专心投身把爱好当作事业,某位因在舞池中长出第三只手,近来深陷官司,将被舞场革除……又说了一会儿,新曲子的乐声重新响起,王书云道:“你看准谁了没有,我们也该下场了。”


杨世钦其实已留意了一位,她穿一件淡青色的时装,也不漏什么皮肤,在灯下看似乎也不施脂粉,看上去简直有些气色不佳,和旁边一众珠光宝气泾渭分明,只坐在舞女席边角。王书云见他盯着那边发愣,眯眼细看了一下,扑哧笑出声道:“你怎么看上她了?”


杨世钦原不想向他打听她的来龙去脉,虽不是当面嚼舌根,但他总觉得这样搬弄并非认识新面孔的正途,可听王书云这古怪的一笑,便生了疑惑道:“怎么,她又有什么故事?”


王书云道:“你这眼光便是欢场新手,她打猎的也正是你这一类。这身学生气的装扮可不显眼么,你总觉得她和别的舞女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得不供人搂抱的理由。这样一想,便着了她的道了。眼下舞池里一多半便是她冯惠领进门的,在她身上砸个百八千元,才算上道了。月宫的勾魂使者,她不用涂口脂,待她狠狠咬上一口,你的血便能作她的口脂。”


杨世钦道:“你怎么说得这样恐怖。算了算了,我换一个就是。”


王书云道:“那你挑着,我要先去,不然她就叫别人抢走了。”他在这儿是有熟舞女的,杨世钦看着他到舞女席牵走了一个脸盘圆润、颈上戴一圈珠链的,很快便下场了。


这时舞女席基本已经空了,只余下冯惠和另一个矮胖粗壮、化一张血盆大口的,杨世钦自然把她刨除了。于是自我宽慰着,我并不来这里寻欢作乐,是正经有事相托,跳一支舞就和谈生意前吃一顿饭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想时,双脚已经带着他往舞女席去了。


冯惠却是看着他从远处走来的,略拘谨的迈步和在人群中不甚流畅的穿行都出卖了他是此事的新手。但他仪容俊雅、气度翩翩,于是这腼腆羞涩也可只当作年轻的注释,反成就一种别样风情。当然,她对这场面也不是初次,很快整理表情,只露出微微的笑容接过舞票,也不搭他的手臂,一转身便轻盈地落下舞池了。


两人离得一近,杨世钦便看见她脸颊上两个因为抿嘴而倾陷的酒窝,她的妆画得很淡,远处看显得气色惨淡,近看却很调和,本来清淡的五官稍作笑颜,便显出很明艳的温度,烘得他有些头昏起来。但王书云那番话却在他心里拉着警铃,使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不过是舞女拉客的一贯手段,连笑容也是对着镜子训练有素的结果。于是竭力把思想移到别处,令搭在她腰上的手指不致融化太快,这番努力的成果便是四肢僵硬,简直像听不到节拍的聋人。她笑了笑,轻轻将身体向前一靠,用恰好能被对方听见却不为音乐打搅的柔软声音道:“很紧张吗?”


话到杨世钦耳朵里却全走了样,大概他勉力的分神也作用于耳神经,竟答道:“我不姓张,姓杨。你呢?”


冯惠知道他听错了,当然在她眼里,漂亮男子的耳背也是可爱的一种表现,便没有纠正,只笑着往下接道:“我刚看见你朋友和你说话了,他竟没向你介绍么?”


杨世钦更慌张起来,刚才王书云指点时,他以为冯惠在舞女席上是留意不到这偏僻角落的,现在当面被戳穿,一时懊悔和王书云同座,脸上却还强装镇定地解释:“我是第一次来,他怕我不懂规矩连累他,是对我多提醒了一些。”


冯惠道:“当然,提醒你小心我嘛。”这话的语气却颇娇嗔,手也轻轻拍了他背一下,好像略作了惩戒似的。他几乎立时觉得自己大为理亏,认错的话挤到嘴边,马上就要顺着呼吸跳出来求得她的原谅。这时舞曲却停了,她转头给乐师鼓了两下掌,然后瞧了他一眼,好像询问他是否还请她跳下一支。似乎他不同意便是听信朋友的谣言,成了十足呆子,而再邀请她,便是被她降伏,连朋友的叮嘱也决心背离的表示。


这短暂的犹豫间,她已很快回到舞女席上去了。杨世钦也和其他舞客一起回到各自座上,王书云喝了口咖啡,望着他笑道:“你这只冤大头,看来已在舞池里咬上钩了。”


杨世钦道:“我是来求人的,眼下她是考官,我是考生,当然要先使她满意。”


王书云道:“这么说,你是在女演员面前作爱情表演的志愿生了?”


杨世钦道:“你要这么做比喻也可以。”


王书云又笑:“你最好是。”乐声又起,下舞池前,他丢下一句,“当心,那女人很有些勾人的本事,别把自己弄假成真了。”


杨世钦没来得及回答,便随众人一起入场,直奔冯惠去了。这次却还没等他开口,冯惠已经搭着他的手跳下来了,神情好像与他久已相熟似的。她落地时微微一晃,简直像小鸟飞扑到他怀里,但那温度还没传给他,便见她重新站稳了身子,乌亮的眼珠向他轻轻一点,似为那一瞬间的失衡向他道歉。杨世钦又想起王书云刚才最后的提醒,急匆匆拾起戒心,亡羊补牢似的在涨潮时大修工事,希望能勉强抵挡。


冯惠此时却已是海神了。潮涨到何种程度,要不要越过那潦草的堤坝,是完全在她心意之中的。海神由经验修成,比天赋更加一呼百应。


杨世钦还记得正事,跳了两步,不敢再多耽搁,低声道:“冯小姐,请你原谅我冒昧,我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冯惠嗯了一声表示正在听,于是他又接着道:“我所在的公司有些特殊情况,想请你做我一天的临时太太,周末去一场酒会。你怎么开价我都是愿意的,只希望肯帮这个忙。”


听到“临时太太”,冯惠却以为是他周末约她做轻薄事的另一种说法。舞场虽不禁止这种私下交易,但第一次见面便向她提出申请,显然是将她当作娼妓的同类了。本来她对杨世钦的态度是很可以商量的,但起了这层误解,便觉得答应等于承受侮辱,很恼火自己看走了眼,冷下脸道:“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找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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