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如果能重来,她断不会自杀。

原本是知道的,自绝的人进不了轮回。只是地府郊外的路长得离谱,总也走不到头。

寒冬腊月里,连这儿也下雪。是醒不来的长夜。

这条路上理应是见不到人的,至少她走了这么久,这是碰见的第一个。

那和尚穿着绣金的白袈裟,手里却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在桥头立得风姿绰约,雪夜里实在扎眼。

她在桥下停住了,这模样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相差太大,她不敢贸然相认。

等了颇久,衣衫单薄,她冷得发僵,对方还是直板板立着,没有搭话的意思。

“你见过盛应吗?”

他比自己死得更早,又不是自杀,不用在投胎路上耽搁这些时日,应该走在自己前头许多。

和尚回过身来,摇摇头。

名簿上的人多如牛毛,记不住也是常有的,她这样想着,便打算绕过路去。

“李世宁,”和尚在身后叫她,雪夜里格外寂寞,连名字也像冻了霜。“盛应没死。”

夜色如晴昼。

她张了张嘴,想恍然大悟的叹气,也想无牵无挂的痛哭,好像突然有一万句剖白堵在喉咙口。

停了良久,藻井凝尘,金梯铺藓,却只说了一句“哦”。

如果能重来。



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

朝京十四年,她回到了父皇指亲的前夜。

箫鼓宴。

那和尚只问了她想不想重来,便把她推下桥去,说是重来,也太重来了。

她记得一会儿便有小宫女跑来报信,说新科的探花郎在宴上求娶。那夜整个春台苑灯火通明,宵禁时老婆子敲了两遍宫门。

十七岁,一春芳意,三月如风。



“请先生写一幅字。”小宫女塞给他一点儿碎银,急急道。

他点点头,回梁寺门口支摊子,常有来烧香拜佛的女客。写愿的,抄祷词的,誊八字的,生意比他处好得多。

远远的,那一帮同科的贡士嘴里喊着“哟,这不是世宁兄吗”作为惯用的开场白,从街另一头踱过来了。因家境艰难,他在京城卖字度日,没少被世家少爷们寻开心。

“写什么?”他问。

那小宫女见四五个男子朝这里走过来,连银子也没拿,慌慌张张转身就跑。

“世宁兄的墨宝,那些女人怎么识得?”为首的正是本朝张首辅的妻弟钱直,身边两个侍从,也将头仰得老高。

他连作不卑不亢的模样都嫌烦累,手里拿着落下的碎银,转身想追还给那宫女。却被其中一个侍从抓住衣袖,颇用力的往回一拽,把摊子上的纸墨扫了一地。

“放肆!”没等他说话,背后却响起妇人呵斥。他愣了一愣,见两三个宫妇,带着四五个垂着头的小宫女,围簇着一顶轿子走了过来。

“九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这脏嘴能叫得的?竟不知张大人家里,还养了这样瞎眼的狗!”领头的宫妇上了年纪,连对方的来历都门儿清,口气和模样威严得很。

那两个宫妇正同这一拨人对上,轿帘一掀,里头软软的一个年轻女子声音笑道:“赵婆婆糊涂,这几个是守在回梁寺故意骂我呢。先是喊本宫的名,又造谣本宫不识字。来势凶得很,是想好了要造反呢。”

找茬的几个贡士立刻哄散,只剩下脸色煞白的钱某人,进退两难瑟缩在倒了的摊子边上。

“还不跪下?”宫妇又是一声喝令。

轿里的女子拿扇子掩着脸,从里头慢吞吞走出来,也不看抖抖索索跪着的钱直,越过几个宫人走到他的桌子前头,轻风吹动琉璃皱,烟波顺流。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出来解签,忘带了生辰,得劳烦重写一副。”她把扇子移开,挡住那几个宫人的看顾,朝他笑了笑,小声道:“巧得很,我真的叫世宁。”

“……世宁,皇上问你话呢,有什么要求的,快说了吧。”

他一霎时回头,正撞上旁边催促的同科进士。从回忆里跨出两步,向天子稳稳一跪到底。

“本朝君圣臣贤,唐虞之治,盛某得见圣颜,感激涕零,只求今上尧龄万万,圣寿天长。”

当年少日,暮宴朝欢。迅景如梭,旧游似梦。



“念念,你瞧我新得的这幅扇面。”皇兄把那宝贝似的扇子从扇套里取出来,小心翼翼的展开。野塘风暖,游鱼动触。画得确实精巧。

她点点头,问:“哪里得的,给我也画一幅。”

翻过来看,却是皇兄几行题字,“宝带垂鱼金照地,和气融人,清霅千家日日春”。撇撇嘴,字虽好,太富贵了,未免俗气。强配那画,简直艰难。

“内阁新进的编修,张首辅的得意门生,盛应。”从她手里接过扇子,皇兄颇为珍惜的收回去,答道。“你喜欢,我给你也求一幅。此人书画两绝,下次我替你求一幅字。”

说着他又笑道:“虽说是个才子,不过寒门出身,傍着张大人,总来往世家府上,整日颂圣,也是个俗人。”

听到盛应的名字,她脸色僵了僵。这是自两年前她没等来父王指婚后,第一次从旁人的嘴里听到他的消息。

从前他同张党势同水火,被从京师赶去边陲,落在钱直手里,一个文官送去打仗,数次来回鬼门关。钱直恨他总是不死,又想除掉自己,破了他的倚仗,买通府上亲信,假传消息,报他身死。她万念俱灰,随后自杀。

说是重来,是真的重来了。

这次盛应没有求娶,又成了张党亲信,日子大约能好过许多吧。

她垂下头,从那扇套里又取出扇子,仔细看了看,眼睛里雾重倒看不清了。把扇子还给皇兄,慢声道:“好,你替我也求一幅。”



“你一个流配的,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做这情深义重。”那和尚用手里的钵敲打了两下他胸前挂着的布包,里头是阿念的牌位。

几天没喝水了,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他连叫人把手挪开的力气都没了。只抬头看了那和尚一眼,就觉得头晕沉沉的,脸上的黄尘板在皮上,风一吹便发紧。

“你把这布包舍我罢,我把钵里的水给你喝。”那和尚跟着他们走了两天,从不见他化缘,钵里却常有清水和白粥。没人驱赶他,也没人同他讲话。

他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呛着尘的呼吸声,带着伤口的血腥气。

和尚喝了口钵里的水,晃了晃头,多管闲事道:“后悔吧。”

阿念死前,他做什么都不觉得后悔。从京城出关的时候,她笑着说要做本朝第一个西域公主。小声骂京城的人乏味又小心,早就厌烦透顶。

后来他常出入行伍,两三个月才回府一趟,她常等到夜半,在门槛上睡着。

早该后悔的,在灯下写的那些奏折,全都堆成了阿念坟头的土。

“牌位上的是个傻子。”那和尚笑道,“你也是个傻子。”

她自绝后数月他才回家,连守灵也未满期,就被圣旨抄家流配,皇家来人迁坟回京,连牌位都是他偷藏的。

怎么不是傻子。

“你把这布包舍我罢,我把钵里的水给你喝。”和尚又说了一遍,“后悔就重来吧。”

那和尚的绣金袈裟,在沙尘里走了数天,仍旧白得扎眼。

他从梦里猛地醒过来,惶惶然掀开衾被,披衣重起。

迢迢良夜,月冷霜花坠。



“姐夫这样待你,你却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钱直支着一条在水牢里沤烂了的腿,勉强靠着牢栏站起来,泡的发白肿大的手指紧抠着牢门,眼里全是恨毒。

盛应抱着手炉,牢里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掩着疲色,像一团鬼火。

“张大人喂熟了你,自然有你替他去死。”他抬起袖子挥了挥,把凑到鼻子前头的腐烂味道扇远些。

牢里的人停了片刻,像一滩沼水重新化开,和湿寒的泥土融在一起。

“盛大人,那边把纸笔拿来了。”亲信从买通的狱卒那里接过供词,递给盛应。

他大略看了看,张阁老确实功底深厚,文书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一清二白,当代窦娥。便将那纸凑近了给钱直看,“喂你的饭里掺了砒霜呢,可得大口吃,当心噎着。”

过了半个时辰,他从水牢里走出来,觉得皇城的天比从前更低,连宫墙都撑着艰难。

袖里是张阁老拟写的那份供状,比杀人的刀子寒凉。



朝京三十四年,流连丹炉数十年不问政事的皇帝驾崩。停灵回梁寺。

她抱着一个小皇孙,在寺后面的天井看雪。

“姑姑,你手硌疼我了。”男孩子扁着嘴,委委屈屈道。

她把孩子放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柄折扇,笑道:“那是姑姑的扇子。”

“姑姑真傻,冬月里谁用扇子。”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姑姑的扇子不一样。”

男孩伸出手去摸,心里有一百个不信,“怎么不一样?难不成还拿扇子取暖吗?”

手伸到一半,又立即停住了,乖巧的退到她身后,朝门口道:“盛太傅早。”

她抬起头,正对上盛应的眼睛。柳上烟归,池南雪尽。

他是顾命大臣,又是朝廷首辅,半月来往返内城和灵宫,模样又清减许多,在这雪里单薄得形销骨立。

对着他好像说不出寒暄,数起来已是一别二十载。李世宁心里笑自己,对盛应来说,大约是从未谋面吧。袖里的扇子,也不过是无数慕名求索中,最普通的一件罢了。

父皇后来似乎也有给她指婚的意思,却总因杂事耽搁,她自己也是推却。到了这个年岁,熬成了宫里的老人,心跳都结着蛛丝。

“如果能重来,”她慢慢仰起脸,去瞧梁上空着的燕巢,觉得此后也再难相见。“我断不会重来。”

三更雨,两生梦,半夜心,一场寂寥。


“阿念。”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水遥山远,霜深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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