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归来者》

一·亡者归来


赵英出现在孙家的门口,是极不寻常的事。


不是因为赵英已经死了二十年,而是因为她回到了孙家。已死者归来,出现在谁面前,就是受谁的思念感召,这是自第一起归来事件发生后,人人口耳相传的共识,是不写在正式文件上的潜规则。


极端强烈和偏执的思念会感召已死者复活,重新凝结躯体,回归尘世,这类事件被称作“归来”,归来者的人数很少,每年不会过百。归来事件往往伴随着感人的背景故事,因此不论发生地有多偏远,媒体总愿意跑上一趟。即使不是记者,也有宗教人士会到归来地朝圣巡礼,消灾祈福。


赵英的归来,在许多人眼里,是她的丈夫孙兴昌改造完全、人性本善的证明。


因为赵英,是孙兴昌二十年前泼汽油烧死的。


孙宁接到村里的电话赶回家时,已经是母亲归来的第三天。在打完把孙兴昌送进监狱的那场官司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讨厌这个村庄,并不比讨厌父亲更少。


堂屋里吊着昏黄的灯,碟形的灯壁上糊着一层油烟凝结的脏污,使光也变得翳沉、粘腻、不干不净。


“明天我带你回去。”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向母亲。归来的赵英还是她去世时的年纪,没有全身裹满日后频频出现在他噩梦里的纱布,皮肤也没有烧得黢黑,一切都诡异地复原到了孙兴昌泼汽油的前一秒,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算的话,他现在和自己的母亲同龄,都是三十六岁。


这在归来事件中是常态,因为死者受强烈的思念感召复活,往往会保留召回者印象中最深刻的外形。第一个归来者是一只小女孩被车撞死的狗,黄色的金毛,但归来时成了灰色,因为小女孩是色盲。之后的其他案例也佐证了思念者和归来者的联系,大概孙兴昌记忆中的赵英,就是短发,三十六岁的样子。泼了汽油点燃后,他直接逃走了,连母亲死前的最后一面也没来见。


面对和自己同龄的母亲,孙宁觉得既熟悉,又下意识地回避。


“赵英是我想回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妈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我老婆。”孙兴昌却完全没有儿子的这份隔阂,坐得离赵英极近,手搭在她的大腿上,时不时拍摸揉捏,像在和谁炫耀自己的最终胜利。


二十年牢狱生涯,孙兴昌已经六十岁了。身边年轻的赵英,把他映衬得更加衰颓、朽败、贪欲丛生。


赵英作为归来者,重启了注销的户籍,继承了去世时的一切关系和权利,她现在的确是孙兴昌的妻子。孙宁这辈子从没有觉得任何一份理所当然,比眼前的情形更加莫名其妙。


他谈论归来的妻子,就像谈论一件他创造的物品,恒属他的奴隶。


“小宁啊,你不要一回来就说这些嘛……”在村口卖小百货的王叔插话道,“你在秦城已经成家了,你妈一辈子没去过外地,住不住得惯先不说,你老婆孩子呢,也要考虑人家的感受嘛。”


看起来是打圆场,但这两天涌入的记者、巡礼客让他吃得很饱,眼下反对孙宁带走赵英,不过是舍不得他自己的生意。孙家的事,二十年前他就没关心过,更不用说现在。这个村子里,大都是这样的人。没事时各家自扫,有事时便手长脚长,拖亲拽邻。


“你杀了她!”孙宁怒声道,“你想回来的?你有什么证据?”


堂屋里坐着的其他几个族中长辈互相看了看,碍于孙宁的愤怒没人开口,但显然大家都默认,赵英出现在孙兴昌家门口,这几天洗衣做饭,没有报警,没有逃跑,的确证明了杀死她的丈夫,就是她归来的思念者。如果是孙宁,她应当出现在秦城,她儿子的家门口。


孙宁虽然这样质问父亲,其实心里很清楚,母亲的归来,的确和他扯不上干系。他自己也知道,这二十年,他成家生子,对母亲的思念逐渐稀薄,根本凝结不了一个实体的归来者。


他不免有些恼恨自己,又更恨父亲。恨这可耻的归来事件,把他变成了连杀人者都不如的不孝子。


“问问你妈吧。她想跟你去呢,就去秦城住两天,这么多年了,也应该看看儿媳妇,抱抱孙子的。”孙家村最年长的话事人折中道,“你妈不愿意呢,也不要强做。”


孙宁转向赵英,这是他今天赶回来到现在,第一次正视自己归来的母亲。她的粗眉毛、唇上痣,都和二十年前他记忆中的没有分别,甚至皮肤更加光洁细腻,几乎没有皱纹,站起身拿水杯时,也比印象里更高一些。他想起父亲很多次家暴,常以“你这矮冬瓜”作为谩骂的开端。孙宁疑心母亲如今变得修长匀称的四肢,是父亲弥补不满的幻想结果。


他暗暗觉得膈应。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并不能完全算作自己的母亲。这也算不得真正的归来。和从前已经不同,混杂了思念者私心的归人,怎么能和死去的那个划上全等号。


改装过的赝品。孙宁的脑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定义,把自己吓了一跳。作为赵英的儿子,他理应为母亲的归来感恩戴德,质疑几乎是一种吹毛求疵的罪过。


他不该有这种念头。


“你二十年没回家,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孙兴昌冷笑一声,显然对主事的息事宁人不大满意,似乎认为这样的判决对自己并不公平,“我想了英子二十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吃落地桃子,白得一个保姆,凭什么?”


“保姆?”孙宁被愤怒冲得头脑发懵,只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告诉你,想把我妈又扣在这里伺候,别做梦!还等着被你再杀一次吗!”


“哎呀,小宁,你这话就太难听了。”王叔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爸进也进去过了,该想的也想通了。你说,要不是他想通了,你妈这次能回来吗?现在是老天可怜你爸,要给他们夫妻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就不要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了嘛。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冲动。”


冲动。这是孙家村对孙宁把自己父亲告进监狱的集体定义。他一直都知道。


村里人把孙家的不幸归结为儿子的不懂事,逼重伤弥留的母亲做口供、录视频,在她死后告孙兴昌故意杀人,拆散了这个家。冲动、不成熟、自寻死路,这是十六岁他独自启程,找媒体曝光,求律师接手时,村里人对他冷言冷语的原因。


他讨厌这个村子,讨厌夏天傍晚坐满了姓孙的男人下棋喝酒的那个水泥凉亭,讨厌小时候进屋吃了两瓣西瓜后,说这是家庭纠纷,管不了的警察,讨厌无数次像今天这样聚在堂屋的老老少少,劝再等等,再看看,冷静一段时间再离婚的热心人。


他看向握着水杯,坐在父亲身边的赵英,希望她能给一个机会,弥补他自己的痛恨和遗憾。


“我去外地待不惯,就不去了吧。”赵英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儿子,“快过年了,你过年带他们回来一趟,也是一样的。”


现在他对母亲也开始愤怒了。他认为她蠢得可恨,竟然真的以为孙兴昌已经改过自新,她留在孙家村能有好结果。他甚至怀疑她归来时,是不是连带着以前的记忆也一并消除了,忘记了被打断的水烟筒,浸了血的玻璃片。


“你不要怕。我带你去秦城,就住我那里,到死都不用回村。我不是十六岁了,我养得起你。”他瞥了一眼身边那些或是看热闹,或是自以为有身份,来主持的亲戚长辈,把十六岁时自己没资格,所以没能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他认为赵英和二十年前一样,是出于对村里人,对父亲的惧怕。


“你爸年纪大了,也需要人照顾。”赵英道,“你不用担心,有事我肯定找你的。”


她的语气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加顺从平静。孙宁看着周围人的表情,觉得接到电话火急火燎赶回村的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小丑。在孙兴昌思念感召回母亲后,他主动伸出另外半张脸,接到了又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腾地站起来,语气因为羞怒反而变得冰冷:“行,我知道了。”


良言难劝该死鬼。仁至义尽。他这样想。


二·旧梦重拾


“小宁,我想跟你爸离了。”


赵英坐在垫着报纸的地上,偏头借着外面的路灯晃进出租屋里的一点暖光,看着矮凳上的两只小鱼缸,喃喃自语道。


孙宁在她对面,但并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出租屋是房东隔出来的,地方其实很窄,为了不打搅隔壁休息的工友,他们都压着嗓子说话。像叹息。


他今年来秦城打工不久,就接赵英来过几次,想帮她也找份工作,在这儿落脚。但秦城的天气潮湿,她待不惯,牵动了咳喘的旧病,没做出什么名堂,很快就回去了。她这次来看他,背了一大筐老家的农货,又替他洗了一下午衣服,屋里都是洗衣粉和干腊肠混在一起的香味。


她不是第一次和儿子说想离婚的事。


但这话更像一种发泄、抱怨,情绪过去了,就一切恢复原样。她更常说的,是“年纪这么大了,离了怎么办呢”,“算了吧,熬一熬,都是命”。


孙宁没资格鼓励她离婚,更不能违心地劝她忍忍。鼓励她离婚,自己还没有养活母亲的能力,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小时候你把我放在背筐里干活,用坏过好几个。”孙宁看着角落里那只她背来农货的大筐,岔开话题道。


“我现在力气不行了,背不动了。”赵英道,她去年查出心脏病,村里人都说是累出来的,以后干不了重活了。医生的意思是应该做手术的,但家里拿不出钱,孙兴昌说城里医院经常把没病的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不用当回事。还骂了带赵英去医院的儿子,是多管闲事,见不得家里好,瞎折腾。


“村里的路今年做硬化了吗?”他也觉得自己的话题转得突兀,于是又补了一句,“你脚上一直没力气,都摔好几次了。”


好像把心脏病导致的没力气归结为路不平,脚上没劲,他心里能好受点。


“做不了。哪有钱做这个。”赵英顿了顿,反倒安慰起他来,“我现在好多了,不怎么摔了。这个是天生的,我手劲倒比很多人都大。”


孙宁点点头。她一个人能收十几亩地玉米,村里很多人都说她比男人的力气还大。这却是瞎话,孙兴昌拿电线抽她的时候,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都是一种鱼,怎么放两缸里养?”赵英的手指探进水里,小鱼以为扔进了鱼食,纷纷浮上来张嘴去咬。


“不分缸 ,大鱼会把小的吃掉的。”孙宁回答。那缸小鱼其实是旁边几条大鱼生的,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也不信父母会吃自己的孩子。


赵英从凳子下面拿出一塑料袋的鱼食,捏了团扔进小鱼缸里。这时突然电话铃响声大作,把母子俩吓了一跳,孙宁立刻去翻被子找手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铃声却一遍比一遍响,隔壁的工友也被吵醒了,咚咚咚地敲墙抗议。


慌张中赵英拉住他,指了指大鱼缸,那底下竟然沉了一只老式电话的听筒,和小时候王叔小卖部货柜上放的那只一模一样。电话为什么在鱼缸里?那根电话线怎么连上的?又连到什么地方?他隐隐觉得古怪,但太想停止催命似的铃声,也管不了这古怪,伸进水里去捞那只听筒,却被不知为什么忽然发疯的大鱼一拥而上,咬得皮开肉绽。血飙逸出来,大鱼们摇头晃脑,在这鲜红的水里逐渐变大,好像要挣破鱼缸,长到外面来。


“喂?”他忍着手上的疼痛,拽起电话答道,“谁啊?”


“叫你妈回家!”孙兴昌的声音怒气冲冲,“赶紧回来!”


他一瞬间攥紧了听筒,看着电话线从鱼缸的底部伸出来,弹簧线在半空晃晃荡荡,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更多的注意力先去应付孙兴昌道:“她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那头冷笑一声,“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鱼缸里的水好像忽然变成了汽油,火焰不知从哪里开始点燃,沿着那根电话线爬上他的手背,向两头延伸,烧灼了他,也烧炸了那只鱼缸,玻璃碎片裹着不知是鱼、还是人的血,炸裂的瞬间扑奔向他的眼睛,把能看见的一切烧成红色,好像血从他的身体里满溢出来,侵蚀了周围所有。而这血裹着火焰,点燃了整个世界。


他满头大汗地醒来。


是个梦。


现在回想,从座机铃声响起时,他就该意识到这是梦的。现在谁还用固定电话呢,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电话线接在鱼缸里,更是太滑稽了。


他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睡得很熟,轻微打鼾的老婆。外面路灯的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落在她的半张脸上,和梦里坐在报纸垫上的母亲,重叠在一起。


其实这个梦算是思梦。他在秦城打工时,母亲的确背着大筐的土产来过,他也的确养过这样两缸一大一小的鱼。梦里赵英被火烧的尖叫太过真实,就像二十年前他接到电话,从那里面传来的一样。


小时候母亲也曾因为挨打,半夜离家出走,独自去外地打工。但出门一个礼拜,孙兴昌就会押着他去王叔的小卖部,叫他打电话找她。“跟你妈说,要是她再不回来,你就不上学,去她那里跟着一块儿打工。”


他在电话打出去前还挨了两耳光,孙兴昌为了让他哭惨一点,好让母亲心软。同样的法子,在电话过后,他还会被拎去外公家,再哭一遍,再说一遍。不同的是,这次孙兴昌也会说话,先恳求,再威胁,叫母亲的娘家亲戚帮着找人。最终赵英总会回来。


他捂着脸,就像无数次母亲回家后,被孙兴昌毒打一顿,家里一片狼藉时那样。赵英的归来把二十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嚎哭的孩子也一并带回了这个世界,像揭开旧疮疤,流出血和泪混杂的脓。


“你怎么了?”不知道压着声音哭了多久,老婆被吵醒了,隔着被子推了他一下,半梦半醒地闷声问道。


他在秦城的名字是赵宁。老婆只知道他是孤儿,父母都去得很早。结婚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算是老婆点头的重要原因。他有一个瘫痪的老丈人,自己这边没牵挂,对老婆他们家是一颗定心丸。母亲如今归来,他也没有勇气把谎言摊开。在孙家村想带走赵英,他原本打算的就是在外面另租一间,没准备让家里人知道。


“噩梦。做噩梦了。”他敷衍道。


“梦都是假的,别多想了。”老婆翻了个身,喃喃地再度睡去。


三·第二场火


孙家村的这场火,从孙兴昌家里向外扩散,已经沿着新做了硬化的路蔓延到村口的小卖部。


重整局接手此案,到现在是第三天了。普通的归来事件,从几年前开始已经不归我们管理,因此赵英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只是这场无法扑灭的火灾背后,一个移交卷宗上的几行注明,不太寻常,但也只算事件背景。


从这场祸事中成功逃脱的村里人,大都并不姓孙。这对宗族聚集、随便挑两个人都沾亲带故的孙家村来说,是一种不寻常的拣选。并且这些外姓人,无一例外都是近十年的新来客,或是承包了村里谁的土地,或是从外地来看亲戚,和孙家村并没有太大干系。


这是我们根据这些幸存者的身份资料,找到的关键共同点。


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孙家村的这场火,是在孙宁再次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开始烧起来的。半夜很多人都在睡觉,而这场火又烧得格外大,村里的平房连着片,人人家里都存过冬的羊草、烧灶的木柴,火势成形,确实很难再做控制。


烧到小卖部是一天前的事,但这场火似乎恪守着某条看不见的界限,在通往外界的大路口戛然而止,好像只想烧毁孙家村,烧死村里一些特定的人。


从正常手段无法清理、区域限定明确、受害人群固定的特点来看,这显然是一起渊事件。


对幸存者的询问最后,他们大多提出了自己对这起火灾的看法,放火的,他们认为是孙宁。


“叫孙宁回来的电话,是我打的。”孙晚情看着我道。她大约三十岁出头,也是本次事件幸存者中,唯一一个出生在此地的孙姓原住民。她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她在家里做电商,卖村里的农货,赚得不多,但也足够补贴家用,在村里的口碑还算不错。


“他妈回来的时候,村里几个长辈开过会,认为没必要叫他知道。当然,主要是孙兴昌的意思。他认为老婆是他召回的,和儿子没关系,他妈也不说话,没意见。但自己亲妈归来,不让儿子知道,我觉得没这个道理。我也相信宁哥的为人,不会不管他妈。”


我听到她对两位当事人的称呼有些反常,之前的那些幸存者,不管是因为孙兴昌的年纪还是辈分,他们都叫他“昌伯”,对孙宁却直呼其名:“你叫他宁哥,你和他很熟?据我们这里掌握的信息,他已经二十年没回过家了。你和他有私人来往?”


“……几年前他碰巧在我的网店里买过东西。我们小时候认识,就这样重新联系上的。不算熟,就是有他号码这样。”孙晚情稍稍躲了一下我看向她的眼神,但又很快恢复如常。大约她的话里并不全是真的,但掺水的成分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没有就他二人的关系再多深究,因为和本案关系不大,探寻成年已婚男女的一点情感暧昧,不是我的工作重点。


“村里的其他人,似乎对孙宁评价不高?”


“赵英的案子,你们这里有材料吧?”孙晚情看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记录员,和他手下压着的一厚沓卷宗。


“你可以详细说说你知道的内容。”我们的确有司法那里移交的材料,关于孙兴昌家暴赵英,使用汽油点燃房子,伪造成意外事件,后被孙宁揭穿,案件重审,改判二十年的事情,我看得不算仔细,但大致是清楚的。


“宁哥是在赵英死后,用他妈临死前的录音录像翻的案。一开始,警察来问这件事,村里人都说是孙兴昌走进来抽烟,不知道他妈在修柴油发动机,不小心烧到的。他妈不想把事情闹大,也是这么说。”孙晚情似乎对赵英并没好感,对她的称呼也极潦草,“事情发生的时候,宁哥在秦城打工,他十六岁就自己出去了,通知他的人说他妈是修发动机的时候不小心烧到的,他不相信,他说他妈根本就不会修发动机。所以才连夜赶回来,就为了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妈死之前才跟他说了真话,就是因为晚上做饭,给他的筷子没洗干净,留了做菜的一块炸面粉板在上面没拿下来。孙兴昌发了大火,朝她泼汽油,故意烧的。她觉得孙宁年纪还小,就这样没了妈,爸留案底,对他以后不好,才一直不肯说实话。村里人也觉得不光彩,帮着瞒。”孙晚情说话的语气带了点恼恨,“小地方,村里就这样。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不知道的。”


她这种突如其来的怨恨,似乎是对着因为漠视所以有罪的“大城市”,也似乎是对着狭隘的孙家村。她明明自己就是村里人,却像被夹在中间,对两头都心怀不满。


“你认为这是孙宁在村里风评不好的原因?”我把话拉回之前的那个问题,不希望询问调查夹杂太多激烈的私人情绪。


“我认为?”她似乎觉得我的话非常刺耳,怒气冲冲地重复了一遍,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认为归来的赵英,还是赵英吗?”


这便是一个非常空泛的问题了。社会上对于归来事件的当事人,是否可以继承之前的身份,从第一起宠物归来事件开始,就有着广泛的辩论和探讨。前赴后继的社会学者以此为话题,通过不断的论文发表、立法提案,几乎把这变成了一门博取社会声望的生意。


我没有这类专业的学术背景,自调查归来事件从重整局的业务内容里被分出去,我也很少再关心这一没有结果的议题。


“现在赵英三十六岁,你觉得她应该继续和六十岁的孙兴昌一块儿住吗?这合理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超出了询问调查的范畴:“这和火灾无关。”


“你认为赵英归来和现在的事情无关?”孙晚情冷笑一声,“不管这场火是赵英放的,还是孙兴昌放的,或者和他们说的那样,是宁哥放的,用这种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方式,偏偏在赵英归来几个月后,我认为很难说无关。”


她似乎报了刚才我那句“你认为”的仇,表情有些隐晦的得意。


“赵英不仅比二十年前高,连性格也和二十年前非常不同。他们都没和你说吗?”


其他幸存者的确没有过多论述赵英的事,一是他们本来就不是村里人,不要说了解二十年前的赵英,就连现在她归来后的情形也不大关心,二是我们的调查重点也没有放在赵英的变化上,归来事件中的亡者,会和之前死去的那个有大量不显著的区别,这是百来起归来事件的共性。也不算新闻了。


归来者会保留大部分生前的记忆,外貌性格也基本保持不变,但和亡者不会一模一样,这是召回机制决定的。目前的研究表明,归来者实体的重新凝结,和思念者,亦即召回者有极大的联系,因此他们不可避免的带有召回者本人的期望和需求。但这一情况往往不会招致召回者的不满,因此相关的披露报道也很少。实际上因为归来事件目前的数量不过百来起,是极小概率事件,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社会政策,对这一问题的配套措施都还在摸索中。重整局更没有什么能做的。


“之前赵英对家暴有反抗,你们的材料上应该也都写了吧。”孙晚情指了指那叠卷宗,“她报过警,也离家出走过好几次。宁哥去秦城打工,她也跟过一阵,后来好像是因为身体不好,找不到活干才又回来的。”


我点点头,她说的这些情况确实有记录。


“但现在归来的这个,完全没有反抗。连还嘴都没有过。”


我坐直身体,这一点其他人都没提过:“你是说,这次赵英归来后,孙兴昌对她再次进行了暴力行为?”


“你不会觉得,他真的坐完牢,改过向善了吧?”孙晚情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玩她的指甲,“打。打得比之前厉害多了。孙兴昌说了,这个他不满意,打死了再想一个新的出来。要想一个十八岁,长得漂亮的。”


记录员打字的手停了停,转头看了我一眼。


“这是你亲耳听见的,还是别人的传言?”


“她回来才几个月,已经流过两次产了,你觉得呢?”她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村里卫生所几年前就关了,她找不到地方,还是我带她去镇上看的医生。”


“她既然再次遭受家暴,现在不报警的理由是什么?”我补了一句,“既然她儿子已经在秦城有稳定的工作,也有接她去的意向,她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你没听我刚才说的吗?”孙晚情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像要强调什么重点,“赵英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现在根本就是活死人,孙兴昌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你没法再拿正常人的想法去问她了!”


我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似乎在孙晚情看来,赵英的归来介入了太多孙兴昌的干扰因素,令她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自我意识,成了符合召回者期待的完美奴隶。


“她是否和你谈起过二十年前的死亡原因?对从前的事情,她还有没有记忆?”


孙晚情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显出疲惫的样子,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重要吗?在孙家村待得时间越久,你自己的记忆会越不重要,集体记忆会取代你。死亡原因?直到现在,孙兴昌坐牢都回来了,村里还有一多半人说是赵英自己不小心,孙宁搏出名,这是冤假错案呢。”


记录员那边的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孙晚情看向他,目光又逡巡回我的表情,忽然摊开手,脸上露出嘲讽和绝望交织的笑容:“不理解?不相信?”


“欢迎来到孙家村。”


四·小雷音寺


赵英归来几个月后,孙宁再次回到村里,为说服她离开做新的努力。


孙兴昌不给赵英买手机,也拒绝、甚至要求村里其他人也不要接他的电话。亲自回来,是他不得已的选择。


村里对他的排斥,比二十年前更加严重。他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依然对这种明显的敌意感到不适应。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离开了,去镇里买房子,去大城市找机会,孙家村留下来的,不是承包土地的外乡人,就是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老顽固。这些年老的原住民,天然和孙兴昌有着紧密的连结,他出狱回家后,抽两包烟,说两句从前,这种连结便又能没有缝隙地重续。


王叔,就是这群人中和孙兴昌走得最近的。这其实有点反常。


孙宁不记得二十年前,他们俩有什么深刻的共同记忆,这个在村口开小卖部的人除了打酱油和电话,和他家没有什么额外的交集。现在走得这样近,孙晚情模糊不清地提过一嘴,说王叔在帮孙兴昌牵线,把他的十几亩地承包出去。这大概就是王叔在他家堂屋一坐一整天的原因。


他住在镇上的招待所,赶最早一班的公交车来村里时,正看见母亲和王叔绕过家里的房子往屋后的羊棚去。孙兴昌又不知道在哪里打牌,不输个三五百块是绝不肯回家的。


他本能地觉得让王叔和母亲单独相处不合规矩,她既然归来,也没有离婚,即便他再厌恶孙兴昌,无可反驳地,她仍是他的妻子。虽然这段婚姻,眼下看起来已经因为过分的老夫少妻显得十分滑稽。


孙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村里的眼睛和嘴,有多能绞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他不愿意母亲在归来后,还要被这些龌龊的恶意再次伤害。


“妈!”他在后面喊住赵英,其实看着和他同龄的母亲,这个称呼叫出口时难免有些膈应,但他又庆幸老天给了自己更多时间,来弥补二十年前他没能力、也没做到的事。


“去哪儿呢?”他径直向母亲走去,略过了同样转过身看他的王叔。于是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看起来有些局促,像被谁当场逮住了做坏事似的,为了遮掩自己的不体面,抢先回答道:“是小宁啊!我听你爸说,你是昨天回来的?回来好啊,回来多住两天。秦城搞矿的,空气肯定不如我们这边好,养老啊,过日子还是……”


“你回屋去吧。羊我喂。”他没理睬王叔这一箩筐乱七八糟的客气话,看着赵英道。


“不是喂羊,你爸要卖,我帮他找的收羊的,那人叫我来称下重,他再看收不收。”王叔又抢话道。


“卖羊?平白无故的卖什么羊,我家拢共就三只,一公一母,小的还没长成,根本卖不出价。”他皱眉道,“发神经。”


“你爸的情况你也知道,”王叔这时已经打消了初见时的尴尬,换成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口气,“土地承包做生意,要请人吃饭的嘛,你不管他,他哪来钱呢?”


孙宁冷冷道:“他是瘫了还是痴呆了?六十岁就要上供了?谁把枪架他头上叫他卖地了?”他懒得再和王叔斗法,从赵英手上接过那个老远就看见了的红色塑料袋,打开看了一眼,“这什么东西?”


两盒标着日语的看上去像膏药的东西。“哦,你王叔给我带的,外国货。”


“这什么东西?”他想起二十年前母亲身上经年不散的红花油、跌打药味,神经倏地绷紧了,口气也变得极不耐烦,转头盯着王叔道。


“……啊……你妈……小英前两天说摔了一跤,我给她带了点,我儿子网上买的,外国的止痛贴。”王叔试图从他手里把那盒东西抢走,捞了一下没捞着,又找补道,“这个我自己也用过,蛮好用的,很快就消掉。”


“摔哪里了?怎么摔的?”孙宁攥着这盒散发着类似三七片味道的膏药,对母亲发问。他其实隐隐意识到这并非所谓的摔跤,因为他还不懂事的小时候,母亲挨了孙兴昌的打,事后也无数次说过路不平摔了,又或干活怎么不小心磕碰了,他太耳熟了。


“真是摔了一跤。没事,绊的。”赵英匆匆指了指腿,转过头就想走。孙宁虽然疑心,但不好在外面直接撩她裤腿,便抓着那盒膏药前后细看。


他不认识日文,但包装上有个巨大的抽象画,是个孕妇把膏药贴在肚子上。他感到这幅广告画有点反常,因为国内的其他跌打膏,大都是贴在肩颈,或是手肘膝盖,甚至因为活血化瘀,孕妇是禁用的。日本的药再怎么不同,三七片的味道类似,效用总是一样的,怎么会有个孕妇的宣传画。


“你拿错了吧?”孙宁指了指那贴着膏药的大肚子,“这不会是保胎药之类的东西,你儿子给儿媳妇用的,被你当成跌打膏了?”


王叔看起来非常尴尬,匆匆从他手里拿走那包日本货,一并扔进带来的红色塑料袋里,支支吾吾道:“是吗,我不知道,那可能是拿错了吧。”


被这个乌龙搅乱,孙宁也替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赵英摔跤的事情忘了。


王叔也没再提卖羊,说了两句闲话,便借着看店回去了。那两句闲话也不全然的闲,王叔说河对岸的小李,来家里喝过好几次酒,晚上也睡在孙家,叫他多注意影响。


孙宁认识小李,他比自己还年轻几岁,是个没对象的光棍。他打光棍大抵是因为二十几年前在公交车上抢劫,坏了名声,坐过牢,讨老婆就难,愿意损阴德给他说媒的也少。他讨不到老婆,满身的闲劲用不出去,就三番五次地干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进去蹲个一年半载。吃局子里的闲饭吃出了经验,逢年过节难熬了,就动动手脚去混几顿,跟邻近几个乡镇的地痞流氓熟得亲兄弟似的。


村里人都有点怕他。这种怕大体表现为避让、客气,和对孙宁的态度完全相反。村里的恶人大都过得不错,凶、狠、霸道,并不会招来反抗和惩戒,反而会被当成某种具有特权的能力。他没去过别的村子,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


赵英从架橱里拿冷菜饭出来:“要不要热一下?你吃过了吗?”


他扫了一眼,是一碗酸菜和醋溜肉段。他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赵英:“你们昨天就吃这个?”


他自己和母亲都不喜欢吃酸味的东西,家里爱吃酸辣的只有孙兴昌。以前赵英准备饭菜,哪怕全是孙兴昌爱吃的酸辣口,也会另备一碗没放醋、椒的留给自己跟儿子吃。现在赵英拿这两碗出来,他既疑心母亲已经忘记了他的口味,也不解她自己为什么也变了偏好。


“不是,这早上做的。你爸吃了去打牌的。”


“早上吃这么硬?你几点起来的?”赵英的回答让他把菜色口味的事情抛诸脑后,恼火于老头的猖狂和母亲的过分讨好,质问的声音也拔高了,不像在关心母亲,倒像是警察审讯,或者单纯的发脾气。


“我睡不着觉,闲不住。”她看着儿子的脸色小声道,“你不吃我给你另做点不酸的。”


她是记得的。孙宁的愤怒被她这句话一下子浇灭了,只留下苦涩的余烟。他对眼前这个二十年后归来的赵英,其实缺乏实感,不知道是从前母亲的形象已被经年的记忆擅自模糊改动,还是他二人的确有太多细微的不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敏锐地觉察分辨,从第一次回村开始,他就很难真正把这个女人和自己去世的母亲划上等号。


这几个月他都没有回来再看一次,也有这部分的原因。他害怕和这个归来的赵英相处久了,连自己也会分不出他们的区别,进而把记忆里真实存在过的母亲逐渐忘记。他甚至觉得移情到眼前这一个的身上,对死去的母亲是一种背叛。


所以当她记得他不爱吃酸菜时,孙宁的情绪非常复杂难明。她的确是赵英,这件事令他痛苦也庆幸。


“不用了。”他坐在条凳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下意识地想回避眼前两人的单独相处,“我在公交车上吃过了,买了两个菜包。”


赵英哦了一声,转头开始洗菜切菜,大概是要准备午饭了。


“这么早?”孙宁看了一眼手机显示,九点多,“等会儿再弄吧,你不是晚上没睡好吗,去补补。”


“你爸中午不回家的,我要给他送饭。现在开始做,到十点弄完,我装饭盒里给他带过去,路上时间正好。”


“他打牌,你还要给他送饭?”孙宁又开始觉得血气上涌,心脏怦怦狂跳,“他逼你的?又打你了?”


赵英把洗完的菜捞出来,端着剩下的水往门外一泼:“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路又不远,走走,就当锻炼身体了。”


孙晚情在他妈回来后,跟他通过几次电话。不知道是故意不说明白,还是她也说不清楚,但对于回来的赵英,特别顺从孙兴昌这件事,她提过好几次。他原先认为,这或许是孙兴昌的某种表演凑效了,也或许是母亲新的自保方式,但现在他觉得,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赵英的死亡,的确改变了她。她的犹豫和困惑消失了,对生活的不满,和尽力追求改变的勇气也一并死了。好像眼前的这个赵英,绝无可能在遭受父亲的拳脚后连夜离家,背上一筐农货来秦城找他。也绝无可能对他说,“小宁,我想跟你爸离了”。


“你不能去。”他突然开口阻拦,“我不同意你去。”


他知道自己在挽留一个影子,像一只可笑的螳螂。


赵英开始切菜,切得熟练、快速,菜刀和砧板接触时哐哐的敲击声,二十年前也无数次在这间堂屋里响起,轻重、节奏,都一模一样。


“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你爸争这份闲气?”她笑了笑,好像一点都没看出儿子的恐慌和焦虑,也没听出他生过气,“你忍心叫你爸饿肚子?”


孙宁汗毛倒竖。


他听到过这种说话的口气,电视剧里。那种家庭非常幸福的女人,在和丈夫儿子撒娇时,无忧无虑的快活语气。一般镜头这时会聚焦在女人从厨房端出的热菜,以及热气腾腾的烟雾背后女人满足的表情上。


电视剧里令人羡慕的镜头,真实地在他眼前,孙家村他家的堂屋里出现,说台词的从女演员变成了他的母亲赵英,这一幕便变得尤其恐怖。挨了二十年打骂,父亲坐了牢,还每天打牌只输钱不着家,无论如何,她脸上都不该出现这种神情。


他腾地站起身来,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做的那个鱼缸着火的梦,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


痛死了。


“烟大,你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吃。”赵英转过头朝他笑着往外挥挥手,油锅里燎起一阵火。发出嗤嗤的巨响,使得她说话也拔高了调门。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在陷得更深前,他想过撒手不管。


五·同归于烬


他和小李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他被小李打了一顿。因为孙兴昌把小李带回家吃饭,小李饭桌上对赵英色迷迷地开了两句黄腔。他原以为以孙兴昌的暴脾气,肯定会破口大骂,轰人出门的,但他没有。于是他不得不替母亲站出来,维护她,也维护自己的一点尊严。他当然没打过小李,他坐了太久办公室,力气也比不得年轻人,挨了好几拳,打得很不体面。


闹剧已经过去两小时,来劝架看热闹的都走了。堂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他坐在门槛上抽烟,一边嘬嘴,一边觉得下巴抽痛,但还是一口接一口没停。他的拳头似乎是向着小李,但因为自己身上更痛,又好像是自己打了自己。


太混乱了。自从赵英归来,这种混乱一直没在他的生活里找到出口。


“妈待在你这边就这个下场,”他冷冷道,“老废物,以前不是挺能打吗?现在怎么怂了?”


其实他也不光彩,但他自认为比缩在后头,推赵英往前劝架的孙兴昌光彩一点。


“哎呀,赶紧赶紧,”王叔拿着一个铁皮家用医药箱从外面进来,递给孙宁道,“处理一下,等明天去镇上看看医生怎么说。”然后就是些小李本来就是流氓,不要跟他计较,他就是嘴上占点便宜,不接他的话,他自讨没趣,事情就过去了之类的车轱辘话。


孙家村通行的道理就是这样。远离恶人,明哲保身,恶人找上门,让一让,忍一忍,吃点亏就算了。这简直是块善恶颠倒的飞地。


“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在这儿给我拉一坨屎!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我跟小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会给我找事!”孙兴昌坐在他后面的条凳上恶狠狠道。


“哎呀,少说两句,大家都少说两句。”王叔的手在空气里划了两下,像是虚无地解着看不见的结,“小宁也是好心嘛,他年纪轻,火气大,又一直在外面,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小李那边,做两局牌,多输他两把,事情就过去了嘛。”


“什么规矩?”孙宁把烟头掷在地上,重重踩了两脚,“年纪大了,打不过外面的就打家里的,就是这儿的规矩呗?你少给我装蒜,今天她卷袖子我看见了,全他妈淤青!今天我带不走她,就叫你再进去一次!”


“真是摔的,你不信我跟你爸,小英还会骗你吗?”王叔推了推赵英,催促她道,“你说句话嘛,把事情跟你儿子讲明白。”


他已经不是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过分亲密的推搡使他起了疑心。他转头看了一眼孙兴昌,作为丈夫他却没什么反应。这时他忽然想起白天王叔跟着赵英往屋后去,和手里莫名其妙拿着的日本药,一个惊人的念头渐渐拨开迷雾,出现在他面前。


母亲跟王叔之间,可能有些问题。


“挺晚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怎么解决我跟孙兴昌说。”他本能地认为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不体面,应当关起门自家解决。即使这个家已经破烂不堪,似乎和真正的外人王叔相比,他们三个依旧勉强算是自己人。


是觉得母亲的外遇令自己蒙羞,还是想装作不知道,给赵英留份体面,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但夹杂着庆幸母亲还有反抗意识,即便反抗的方式和从前不同,但这仍旧意味着她肯离开父亲的可能性又大了一点。


“你不是缺钱吗?钱我可以月月里给你打。”王叔走后,他让步道,“逢年过节我也带她回来看你,村里不会说闲话。”


“钱?”孙兴昌嗤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我把羊卖了,地包给外面老板,有的是钱。要你在这儿假好心?”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因为说话时拿手指指了父亲而被一顿痛打,挨打的理由甚至没有被包装成“不可以用手指人,不礼貌”,而是非常直白的“不准指我”。和礼仪、规矩无关,和地位、权力有关。


他执意要把赵英留在身边,似乎也出于同一个理由。确立他对妻子的支配,再建立他二十年来因为服刑离开而丧失的地位。不管在家族,还是村里。


孙宁放弃了威逼利诱那个油盐不进的人,转向饭桌上对小李的下流话只是陪笑,又任由王叔摸她大腿的赵英。他疑心这是某种田小娥式的反抗,但她的神情又太过柔顺,和反抗两个字根本搭不上边。


“他二十年前把你杀了,你现在离婚,法院是会考虑的。你还年轻,我带你到大城市去,机会多得是,工作、男人,都不是问题。”孙宁看她吸铁石似地牢牢黏在孙兴昌身边,皱眉又补了一句,“时代变了,女人四十岁重新开始不是稀罕事。你有第二次机会,别跟杀人犯这耽搁。”


“我现在筷子洗得很干净,你爸不会那样了。”她听到杀人犯这个单词,好像畏缩了一下,但又立刻替孙兴昌说话道,“而且你爸现在做生意,我能帮上点忙,是妻子应尽的本分。”


“你帮什么忙?”孙宁不禁感到厌烦,觉得赵英不识好歹,竟还把自己被杀归结为家务没做好,简直迂腐至极,“你一个家庭妇女,不会写不会算,他做的什么屁生意,卖块地而已,也用得着……”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记起饭桌上孙兴昌对小李的谄媚,说请他跟镇上的某老板多牵线,又想到白天王叔讲卖羊的事。一个恶心的怀疑令他汗毛倒竖:“他叫你去跟那几个男的……去跟……”他极力想找出一个不那么刺耳的单词嵌进问句里,但刺耳的单词却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完全充满了他的身体,令他结巴得说不出话。


赵英竟然反过来安慰他:“小宁,你不要那么封建嘛。之前我不懂事,现在你爸教过我了,做生意……叫……叫逢场作戏嘛,不是丢人的事。”


“不是丢人的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绷紧的弦,拨响的音调尖利得扎人,“他教唆你跟他们做那事了没有?”


孙兴昌似乎感觉到气氛变得危险起来,他慢吞吞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果刀,语气却压抑着反常的兴奋:“你不是说了嘛,我年纪大了,英子还年轻啊,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现在才确认,红色塑料袋里的日本货,根本不是拿错。赵英归来时,孙兴昌那句“她是我想回来的”。其实他根本没有把这个女人当作妻子,她的归来扯下了二十年前那块勉强的遮羞布,把奴隶主对私产的支配赤裸地摆上台面。


他根本不关心作为人的赵英,她不需要拥有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只需要给他打牌时送饭,奉上干净的筷子,当他外面受气的出气筒,做生意时大行潜规则的肉皮。对死去奴隶执着的怀念唤回了赵英,和他接受采访时说的爱、愧疚、盼望弥补,毫无关系。


他早该知道的。


归来的赵英顶着肖似母亲的皮囊,其实已经是没有灵魂的死人。那些温情的旧影,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给归来事件的本质蒙上一层符合人道的面具。


他看向躲在孙兴昌身后的赵英,那个完全把加害者当作保护伞的假人。窒息的绝望吞噬了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不能让这个李鬼在孙兴昌的玩弄里滥竽充数,顶着死去母亲的皮囊。他无法忍受她的坚强、善良和勇气被这条诈伪的蛆虫蚕食,任由所有人记忆里那个生动鲜活的母亲消失,换魂成这具没心没肺的傀儡。


“你干什么?”孙兴昌的水果刀尖向着逐渐靠近的他,掩饰心虚,又似乎充满了隐秘的期待,“我这是正当防卫!你再靠过来我就动手了!”


他知道父亲一直想杀死他,或许早在那根手指对着他的时候。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孙兴昌大约没有一个无眠之夜不在痛恨这个桀骜反抗、不肯低头的儿子。他保留了呈堂的录音,叫来了可恶的媒体,打破了孙家村默认运行了数千年的规则。是啊,怎么会不想杀死他呢。


他大约巴不得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得更久一点,烧得更远一点,把在秦城的儿子,连同他的新生活一起烧成焦炭。就像孙宁此时的想法一样。


但他想的却跟父亲恰好相反。烧掉孙家村,烧掉那个乡贤里长聚集,充满着和事佬跟帮闲的水泥凉亭,烧掉改造了二十年却变本加厉的孙兴昌,烧掉披着皮囊冒名顶替的归来者,烧掉让他作诱饵纠缠母亲回到泥潭的小卖部电话,烧掉利用年老的父亲揩油女人的小李和王叔,烧掉这腐烂、阴暗的旧世界。


于是当父亲的水果刀贯穿他的胸膛,滚烫明亮的火焰从伤口处迸发,就像他的身体里,从没有过温吞的鲜血,一直是灼热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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