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是我》



太医感到压力很大。


皇上面如土色,须发焦黑,在床上坐着。侍卫破衣烂衫,腰杆笔挺,在地下跪着。行宫走水,听说是陆侍卫千里走单骑,亲自冲进火场把当今圣上背出来的。但眼下这情形,实在不像遭难之人和恩公的会面场景。太尴尬了,他好想走。


“朕背上长了一个痈疮,她说能用角法拔除,朕便让她试试,夜里风大,烧着了布幔,方才起的火。”


皇上说的这番话,很像是解释走水的原因。太医想,这必然不是和我说的,我负责治病,不负责安保。但地上跪着的安保负责人一声不吭,浑似没听见。皇上说的话就像祭礼上的一个闷屁,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太医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你出去吧。”皇上大发慈悲的挥了挥手。


门关上了,现下只剩了两个人。


“外面肯定又在造谣,你不能听那些人的话。朕确实是治病不慎起火,你要信朕。”


同样是慌不择路刚捡完命,陆侃跪出了风姿,跪出了神采,在月光下跪成了本朝的脊梁。满面焦炭的皇帝裹紧了自己的被子,从形象上感到了理亏。


在两方僵持的沉默里,陈临想起了十三年前他接到遗诏,收拾家当赴京就职的那个夜晚。


“陆侃,我要做皇帝了。”他坐在池塘边上,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藩王府,马车挤满了场院,明天天一亮就要启程。


堂兄算是暴毙,年纪轻轻身后没留下任何子嗣,天字第一号馅饼就砸在了他陈临的头上。陆侃是他乳母的独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想带他一起走。


陆侃是本朝最年轻的武进士,本来前途无量,但他实在没有野心,只想在王府的侍卫任上干到退休。京城的状况他也略知一二,当朝首辅只手遮天,不过是立一个儿皇帝好拿捏罢了,他知道,陈临也知道。


为了把他骗上船,陈临下了一记猛药。“你不来,我恐怕很快就会死在宫里。”


这是实话。没说出的另外半句实话是,你来了,我们可能一起死在宫里。


陆侃知道后半句,但他答应了。


从此,挡在陈临路上的人,都由陆侃解决掉。他擢升极快,执掌北镇抚司的那一年,不过及冠。挡路的人种类繁多,有忠臣,有权宦,有高谈阔论的贪官,也有勤勤恳恳的清官,在陆侃这里达成了前所未有的统一,统统杀掉。


陈临是看着陆侃成为如今这个样子的,公平点说,是他亲手为他脱下白袍,蒙上黑纱,递给他刀剑,叫他杀谁全家。


皇上慢慢从被子里挪出来,他感到身上很冷。陈临走到陆侃面前,去拿他的手,常年执握寒刃,他的手却很暖。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说上许多话,回忆从前,笼络臣子,诉说不易,展望未来。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十三年的疲累和紧张像一个巨大的口袋蒙头把他套住,等了许久,他终于慢吞吞的牵着陆侃的手去摸自己背后,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无厘头,“你看,我真的长了一个痈疮。”


陆侃由着他摸索,没有说话。直到陈临累了,只是握着他的手,静坐在地上。


他最终还是把陈临扶了起来,替他把脸上的灰驳擦洗干净,点上安神香。毕竟一君一臣斜倚薰笼坐到明,实在不像话。陆侃没有这样厚的脸皮。


“天寒夜凉,皇上安置吧。”


听着陆侃出去,吩咐巡夜的好生看顾。陈临十分安心。


他的背上没有痈疮。陈临知道,陆侃也知道。


第二天比太医来的更早的,是言官们的奏疏。大都用生怕不会触怒皇上的口气,不遗余力的阐释皇帝昨天和妃子淫乐导致的严重后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惨绝人寰。加上从前皇帝的种种其他生活作风问题,进行了一把总清算。陈临非常配合的展现出了一个昏君应有的气度,把上疏的人通通下了大狱。


对陈临来说,是不是淫乐被抓包不重要,是不是民怨沸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言官一起上疏,显然是那位久居高位的首辅发动总攻的信号,他要借这根棒槌,把这个不听话的皇帝打到半残。


“朕要你好好查办,问出该答的话来。”陈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陆侃坐在有些湿冷的地牢外面,藤椅上铺着厚厚的狐裘皮垫,脚边放着一排暖炉。听着里头的皮鞭锁链哀鸿遍野,他觉得恍惚。


进宫之前老王妃给了陆侃一袋干粮,叮嘱他看着陈临,不要吃宫里的食物。那袋东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像是一团鬼火。第一天晚上他们啃馕饼的时候,陈临突然流了很多鼻涕眼泪,他坚称他拿到的那个馕饼很辣。


那天以后陆侃再也没有见到陈临流过眼泪,或许是他再也没有吃过辣的馕饼,或许是这些眼泪都从别人的眼眶里流走了。


藩王府里上文化课时没教过的那些东西,他们都用一条条性命学得扎实透顶。要保命,先夺命。


他要拿到的口供,是两个字,朋党。要证明这场行动,是紧紧团结在以首辅大人为核心的造反团体中央的,针对当今贤明圣上的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犯罪案件。


审了半个月。口供层出不穷,案卷堆了满屋,权倾三朝的首辅大人,不算光荣的退休致仕了。目送一个佝偻的背影黯然离开京师,陈临没有杀他,是因为陆侃说物极必反围师必阙。


总有机会的,陈临这样想。我吃过的那个辣馕饼,将成为你到死为止唯一的食粮。


陆侃派去的人很快回来了,拿着那张没有送出去的关牒,带了前首辅的话。“本朝的社稷,只能交给你了。”


他没有把这句授人以柄的话告诉皇上。


首辅大人输了,自然没有资格把社稷交到谁的手上。从现在起,全天下的生杀荣辱,都在这位少年皇帝的一念之间。


今夜中秋,皇上在家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不能站立。陆侃把他搀回内宫,试图叫人进来侍候洗漱更衣。陈临慌慌张张的一把将他推进帐内,捂住他的嘴,“你失心疯了吗,母亲说了不能让这儿的人帮我们,你怎么这么冒失啊!”斥责完他,他似乎觉得十分疲累,又似乎突然忘了刚发生的事,伸手在身上摸摸索索,良久才从衣襟里掏出了两个月饼,分了一个放在陆侃的手上,带着似是而非的体温。“你看,幸好我带了干粮。”他的脸凑得极近,呼吸之间都是朦胧醉意。


陆侃坐在床沿上,静静的咬了一口月饼。


太辣了。


陈临说梦话的时候,他正打算把袖子从他松松攥着的手里拔出来。听到他嘟囔,陆侃便又不动了。又过了良久,陈临突然说了一句口齿清晰的梦话。


“满朝文武,谁是奸臣!”活像是戏本子里武生的劈头大喝,把陆侃的耳朵震得几有鸣声。


脸皮真厚啊,陆侃这样想到。


他扶着床沿重新坐下,把陈临的手放在手心里,用哄骗孩子的口气温吞吞的说话,“奸臣是我。”


陈临闭着眼睛,但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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